李存颢二人眼看郭崇韬居然出声劝告张承业,俱是一喜,当即就要接口。
但就在这时,殿门再次被推开,殿中所有人齐齐望去,便见曹太后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缓缓步入这方主殿。
而其人一身素缟进入此间,却是再次让李克宁坐立难安起来,忍不住起身就要劝一声,唯恐这位嫂嫂再次为了儿子主导朝局。
但看着曹太后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李克宁站起身后,犹豫了下,终究没有出声,只是迎下主位,不过曹太后却并未走向主位,只是停在丹陛之下,缓缓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李克宁和张承业身上。
“王叔,诸公。哀家一介未亡人,本不该干政。”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由让所有人都认真听起来。
“然国事至此,关乎满城生灵存续,关乎吾儿存勖身后之名。秦王肯将存勖尸身送归,依王礼殓葬……确已是这乱世之中,难得的信诺。这份诚意,哀家…认了。”
“太后圣明!”李存颢、李存实等人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脸上瞬间涌起红光,若非场合肃杀,几乎要欢呼出声。
曹太后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仿佛当他们是空气:“不过,诚意非善意。汴梁使者郑钰之言,哀家已尽知。期限之内不降,三军齐发,兵临城下。秦王不是在与我们商议,乃是最后通牒。是战?是降?关乎社稷存亡,关乎万千性命。这抉择,千斤重担,骂名滔天,非比寻常。”
她停顿了一下,只是缓缓扫过那些低头缩肩、不敢与她对视的官员,最后再次看向李克宁。
“王叔身负留守之责,自当责无旁贷。然,若王叔与诸公……皆不愿,或不敢,担此背主献土之千古骂名…”
曹太后长叹一声,那口气仿佛叹尽了殿中所有的空气,也叹尽了晋阳宫最后一丝属于沙陀王室的尊严。她环视着这片曾属于她丈夫、她儿子的基业,淡声道:“那便由哀家,这亡了夫、失了子的妇人,来签这降表。一切骂名,一切罪责,哀家,一肩担了。”
话音落下,殿内所有人齐齐抬头,复而尽皆失声。
李存颢、李存实二人当即狂喜,几乎要当场跪拜下去,口中连呼“太后圣明”、“太后慈悲”。他们身后那些早已动摇的官员,也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暗自庆幸终于有人顶下了这滔天的骂名。
当然,自有不少人的脸上亦是复杂难言。虽说安史以来,礼义廉耻早已被逐渐崩坏的世道踩在脚下,武夫更从来不讲究这些,但看着曹太后一介刚刚丧了子的妇人强撑此间,却是自然让人难免无地自容。
许多人不敢再看那素缟的身影,纷纷低下头去,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悲是愧。少数几位与张承业同样深受晋室厚恩的老臣,更是老泪纵横,以袖掩面,发出压抑的呜咽。
李克宁在曹太后话音落下的瞬间,脸色先是煞白,继而涨得紫红,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他几步抢到曹太后面前,竟是不顾礼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尴尬、羞愧而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嫂嫂,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这留守之责在臣弟,这骂名,这罪责,理应由臣弟来担。岂能让嫂嫂一个妇道人家来受这千古唾骂?!臣弟…臣弟这就召集文武,商议…商议…”
他急切地说着,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商议什么,目光慌乱地扫向左右,仿佛在寻找支持,而这个时候,李存颢等人却不与他对视了,既然有人愿意担上这个骂名,又何须再多此一举。
不过所有人的目光,连同李克宁在反应过来后,却都是下意识望向那站在群臣之前,不肯退让的张承业身上。
这位河东监军闭着眼,眼角却有老泪纵横。
良久,他对着曹太后的方向,深深躬下身去,“太后,心怀河东万民,不忍生灵涂炭,老臣愧之不如……”
这声“愧之不如”,仿佛抽干了张承业所有的力气。他直起腰,缓缓扫过殿中那些或喜或悲或麻木的脸孔,最后直视北面,仿佛看到了那个即将主宰这片山河的年轻人。
“老臣方才,以死相胁,以名节相逼,是老臣执念深重,孟浪了,不顾大局,不识时务……秦王其志其行,确乃明主之姿。此乃河东之福,亦是天下之幸。”
“诸君……”他的目光最后扫过殿内,“若愿降了,那便降了吧。”
话音落下,张承业好像用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身体猛的一软,却是强撑着摆手示意上前的李克宁与郭崇韬不必近前,而后独自一人走出殿外,看了一眼天空后,复而走下台阶,消失在所有人眼前,仿佛是被那象征着旧时代终结的暮气,彻底吞没。
殿内,只余下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以及那无法驱散的的亡国之殇。
“拟降表……向秦王交出户籍、地图……归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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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汴梁,时值盛夏,但秦王府深处,重重院落隔绝了外界的酷暑,散发着丝丝凉意,维持着一方宜人的清幽。
女帝坐在宽大的坐榻上,临近足月的身孕让她行动颇为不便,但她凤眸仍旧锐利,落在手中的一封经由天策府呈上的奏报上。
广目天侍立一旁,动作轻柔的为她打着扇,眼神却不时关切扫过女帝疲惫的侧脸和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女帝细细看过奏报,复而提笔批示:“接收河东,首在安民。当遣干练之吏,携足量钱粮、医药,由户部拨付相州,经冯道点验接收后,即刻西进。赈济伤患,抚慰流亡,务使河东民心安定,勿生变故。”
旬月来,北疆大捷、李存勖授首、云朔归附的捷报早已传遍汴梁,可谓全城沸腾,万民欢腾,秦王万岁的呼声连日不绝,巨大的胜利光环笼罩着这座中原雄城,人人都在翘首期盼,掰着指头计算着天下一统之日。
珠帘轻响,千乌捧着一摞新的奏疏走了进来。姬如雪跟在她身后,行动同样略显不便,不过却也捧着一摞奏疏,然后与千乌一起将奏疏轻轻放在女帝面前大案上。
“王妃,今日又有三十七份劝进表章。河南、河北、关中、蜀地……各地的节度、刺史、将领,州县官员,甚至不少朱氏宗室遗老,皆在联名上书。言天命攸归、神器当主,万民翘首,恳请大王顺应天命人心,早登大宝,定鼎乾坤。”
女帝的目光从奏报上移开,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展开,目光一扫,眉梢微挑,这竟是朱温长兄,广王朱全昱所书的劝进表。
“……北狄授首,云朔归心,神器有主,天命在唐。百年板荡,黎元倒悬,苍生泣血,亟盼真主。秦王提剑扫六合,拯溺救焚,功越往圣,德被寰宇。朱氏当顺天应人,早禅大位,以应秦王定社稷于磐石,开万世太平之天命。臣等昧死以闻,伏惟殿下察纳……”
女帝不由失笑,朱全昱与朱温无异,早年俱是一介雇农,文化水平不高,且在朱温篡唐前夕,曾于宫宴中掷骰子怒斥其忘恩负义,预言篡唐将致灭族之祸,后被朱温不高兴的赶回砀山故里隐居,所以更不可能掺和这种事了,显是有人捉刀代笔,妄以此给朱氏求一份太平。
接着,她又拿起几份。邺王罗绍威的奏表措辞恭谨,极尽颂圣;南平刘隐兄弟的联名表章,字里行间满是‘拨云见日’、‘倾心归附’的急切;蜀中徐氏父子……
甚至还有通过赵思温转呈的几本奏疏,却是几个新附阴山大部头领按着血红指印的效忠书,行文粗粝,却将萧砚比作‘照耀草原的太阳’,恳求‘大皇帝’早日登基。
再往下翻,是各州刺史、地方官员、乃至一些小藩镇如荆南高季兴、定难李仁福、朔方韩逊等的奏章,或直白或含蓄,却都是劝秦王即皇帝位。
“大王之意,在‘民心即天心’,欲暂缓称帝,以稳旧梁人心,安中原降臣之虑,专心推行新政,革除积弊……”
女帝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姬如雪和千乌解释:
“然则这些人,总以为大王易鼎,以复唐灭朱之举,称帝建元之为,方是天下头等大事。大王常言,所谓皇帝、天子,不过是天下最大的节度使,此乃二百年藩镇割据根深蒂固之思……刀尚未劈到他们身上,他们才一副恭顺模样。如今催着大王早日登基,固然是见大势明朗,却也有趁此劝进之功,早日定下君臣名分,希冀新朝对彼等旧日权柄、利益多加保全妥协之意……”
话说,自昭宗崩于洛阳,大唐法统断绝虽仅八年,然节度使坐拥兵权、财赋、人事,形同独立王国之制,却已正好整整二百年。
中央权威衰微,‘天子不过是最大军头’的观念深入人心,远非经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数代帝王持续武力削藩、至赵宋时方彻底扭转的局面可比。
但女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指尖在奏疏堆上点了点:“然这劝进之势,汹汹如潮,已成燎原之火。非是人力所能阻,亦非拖延可解了。”
姬如雪默默奉上一盏温度刚好的参茶,女帝接过茶盏,却并未饮用,只是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劝进表章,决断道:“北疆初定,万事待理。本不该以此等喧嚣侵扰大王心神。然此乃定鼎大事,关乎国本,非我可代决。将这些速送河东,交由大王亲览定夺。”
一旁的阳炎天遂急忙躬身:“喏。”随即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承载着无数人心思与野心的厚厚一摞奏疏,仔细收拢,转身快步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