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两代王朝,云州都是北方边防的核心重镇,作为抵御突厥、回纥等游牧民族南下的前沿屏障,与朔方、幽州共同筑成北部防线,朝廷在此屯驻的兵马规模向来都颇重,并设云州都督府统筹防务,以依托雁门关等关隘控扼中原与草原的交通要道,保障军队调度与物资转运。
安史之乱后,唐廷对边防控制力减弱,以至于云朔的边防松弛,驻军规模下降。直到李克用这一阴山大汗崛起,使阴山诸部沦为河东屏障,云州才因此再度发挥出巨大作用,成为晋国对草原用兵的重要基地。
且自从萧砚粗略臣妾草原后,云州的地位便愈加重要,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李存勖,俱在此屯驻了重兵,用以防备漠北侵扰,直到此番李存勖亲征漠北,几度调用兵马,才稍显几分空虚。
不过就算如此,依照云州军事重镇的城池防备以及驻军,仍然不是萧砚之前派遣的赵思温和朱友文可以威胁的。但随着塞外战事接连失利,尤其敌军竟能直逼城下,云州驻军还是难免一时惊慌了数日。
负责协助云州防御使李存璋驻守云州的土谷浑都督李嗣恩,更是不断接到党项、鞑靼、室韦等部或试探、或询问的书信,显然是人心惶惶。
好在朱友文在云州城外游弋了数日,终究是拿此城无可奈何,让人一时心安,直到这一日,城外赵思温麾下的宫帐军突然大动,向北而去,惊得守军俱皆上城守备。
而很快,北面厮杀声、马嘶声隐隐传来,却见是一支数百人的晋军骑兵,在数量更多的宫帐军围剿下左冲右突,向南突围而来,城头之上的将卒瞬间大惊,弓弩齐齐上弦,用以准备随时接应。
终于,一小股约莫三四十骑的残兵,在主力的掩护下,硬生生撕开了包围圈的一角,狼狈不堪地冲到了城下的弓弩射程之内。
“城上守将何人?快开城门,本将乃检校太尉李存仁,有紧急军情需过云州至野狐岭面禀大王,速开城门啊。”
骑队之前,李嗣源身上满是血污策马上前,他一面嘶哑着嗓子大喊,一面频频回头望向身后,仿佛宫帐军的追兵随时会冲破阻截,将他们连人带马踏为齑粉。
土谷浑都督李嗣恩年过四旬,虽是个土谷浑人,但自少年时便被李克用收为养子,赐姓李,多年统兵驻守边陲,早已与汉人无异,自始至终只是扶着垛口,眯眼仔细辨认着城外两军厮杀,眉头紧锁。
直到认出是李嗣源突阵临于城下,其人心头才猛的一沉。
“太尉?!”李嗣恩高喊一声,“大王遣你至阴山求取圣物,你怎会在此?阴山情况如何?莫不是亦被梁军占去了?”
城下,李嗣源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在城下焦躁的打着转。
“阴山确已被梁军占去,萧砚亲率大军突袭阴山主峰,圣者为护圣物,引动山崩雪啸,重创萧砚麾下兵马,本将拼死才抢得一块圣物突围而出,萧砚追兵就在后面,其人是冲着圣物来的,李都督,快开城门,放我等进去。此物关乎大王野狐岭胜败,关乎晋国存亡,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嗣恩的目光却死死越过李嗣源,投向更远处。那里,烟尘更大,喊杀声渐歇,隐约可见宫帐军已彻底歼灭了负责阻截的晋军,正重整队列,朝着城下这最后几十骑残兵穷追而来。
“太尉恕罪,”其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城外梁虏环伺,虎视眈眈,此刻开门,风险太大。本将奉命镇守云州,不容有失,请太尉绕行他门,或暂避他处,待末将禀明防御使再做定夺。”
李嗣源脸上绝望之色更浓,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战场,又看看高耸紧闭的城门,仿佛真的被逼到了绝路。他咬了咬牙,猛地向前策马几步,仰头悲呼:
“李都督,军情如火,片刻耽搁不得。梁虏虽在侧,但他们疏无攻城器械,城上强弓劲弩齐备,他们焉敢强攻云州?本将理解将军守土之责,不敢强求开门……这样,不开城门也行。请李都督放下吊篮,只容本将与身边这两位圣者扈从上城……”
他侧身指了指旁边一身布衣,沉默不语的青年,以及一个还像个半大孩子的小姑娘:“本将只须臾片刻便可上城,之后是战是守,全凭李都督决断,本将绝不再做停留!李都督,莫要犹豫了!事关大王成败,关乎晋国社稷啊!”
李嗣恩对城下三人反复扫视几遍,李嗣源不提,另外两个一个金发青年像个文弱书生,一个半大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翻起大浪的。
他又眺望了一下远处已逼近至射程边缘、张弓搭箭蠢蠢欲动的宫帐军追兵,显然真是为了李嗣源不惜冒险闯入射程,终于,他狠狠一咬牙,做出了决断:“好,请太尉稍待,放吊篮!”
命令一下,李嗣源身后那几十骑眼见生路彻底断绝,有的发一声喊,向荒野溃逃而去,有的则悲吼着调转马头,冲向追兵,做最后的搏杀,瞬间被淹没在铁蹄刀光之下。
旋即,一个硕大的柳条筐被绳索快速从城头放下,李嗣源三人依次踏入筐中,但身后追兵亦是穷追而至,眼见李嗣源登上吊篮,当先的十余骑更是勃然大怒,上前朝着吊篮抛射了几支箭矢,但马上就被城上的箭雨压了回去。
吊篮便再度晃晃悠悠,贴着城墙迅速向上攀升。
城头,李嗣恩撑着垛口,身体前倾,目光死死锁定远处敌军的动向,握刀的手心沁出汗水,一刻不敢松懈。
吊篮终于越过垛口,重重落在城头的青砖上。李嗣源第一个踉跄着跨出吊篮,复而急切的朝着李嗣恩快步走来:“李都督,军情紧急,本将要即刻见存璋吾弟……”
李嗣恩看见李嗣源平安上城,心下亦是一松,下意识地迎上一步:“太尉勿忧,请随本将……”
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半大姑娘也跨出了吊篮。
便在这同时,那半大姑娘抬起头,皮裘风帽滑落,露出一张精致如瓷偶的小脸。但其人那双眼睛,却是赤红如血,毫无情感波动。
旋即,那小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李嗣恩只觉得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瞳孔中只倒映出一抹快到极致的残影。他想拔刀,想示警,念头刚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已无声无息地印在了他的胸膛。
噗。
一道沉闷的轻响,李嗣恩张开的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整个人便如同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而去,轰然砸入城楼之中。
“都督!”
他身边几名亲兵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刀已出鞘半尺,但莹勾只是或点或拍,身影在人群中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只听得几声闷哼和骨头碎裂的轻响,那几名精锐亲兵连刀都未能完全拔出,便已口喷鲜血,歪倒在地,瞬间毙命。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从莹勾抬头显露赤瞳,到李嗣恩及其身边七八名亲兵倒地毙命,不过一个呼吸之间。城头其余守军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都督等人突然倒下。
“敌……”一个靠近的军将终于反应过来,惊骇欲绝地张口欲呼。
几道刺耳的金铁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只见侯卿不知何时已双指竖于身前,口中默念。那几名刚刚毙命的亲兵腰间的佩刀竟如同活物般自动脱鞘而出,进而贯穿长空,瞬间洞穿了那名军将和周围几个正欲动作的士卒的咽喉。
至于莹勾的目的则更明确,她根本不去理会其他守军,身影在城头兔起鹘落,瞬间便已杀透数十名试图阻拦的守军,如同热刀切黄油般,径直扑至城门绞盘之前。
她随手几掌拍出,将几个试图转动绞盘的士卒拍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旋即,她抬起小小的脚,对着那粗大沉重的绞盘核心,轻描淡写的一踹。
咔嚓,轰——
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断裂声与沉重的摩擦声同时响起,那需数名壮汉合力才能转动的绞盘竟被一脚踹得崩裂开来。沉重的城门吊桥失去了束缚,轰然向下砸落。
李嗣源自是被眼前血腥高效的杀戮惊住,直到莹勾的视线扫来,才猛地一个激灵,旋即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掏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信号火箭,对着城外灰蒙蒙的天空猛地一拉引信。
“李存仁叛敌!快守住城门!夺回绞盘!”混乱中,终于有军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但几乎在火箭在天空炸响的同一瞬间,城外原本在射程之外逡巡不前的王庭宫帐轻骑和夜不收精骑,瞬间如同决堤的怒涛,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洞开的云州北门狂飙突进。
城头剩余的守军彻底乱了,主将瞬间毙命,绞盘崩毁,城门洞开,莹勾如同妖魔,候卿难缠,城外是排山倒海般冲来的铁骑洪流。
号令之下,有人试图去抛撒箭雨阻截敌骑,有人想去抢回绞盘落下城门,更多的人则如同没头苍蝇般乱窜,甚至直接放弃围攻候卿,抱头鼠窜。
“入城者,朱友文是也!”
城门前,几十骑被仓促落下的箭雨射下马背,但朱友文一马当先,手中一条长槊舞动如龙,矫若灵蛇,槊尖一抖,便将城门口一名试图组织阻拦的晋军校尉连人带枪捅了个对穿,狠狠甩飞出去,砸倒一片。他随即弃马,身形如猛虎下山,单枪匹马直捣入城,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汹涌的铁骑洪流紧随其后,毫无阻滞地撞入洞开的城门甬道。刀光闪烁,血浪翻腾。狭窄的城门洞里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在亲自突阵、状若疯魔的朱友文面前,所有试图结阵抵抗的晋军如同纸糊般脆弱,触之即溃。从城门口一路到城内街巷,尸骸枕藉,血流成河。
几乎是一瞬之下,天地变色,城上城下奋力反抗的晋军被轻易瓦解,只剩下城中其他各处守军的惊惶嘶吼,与数不清的马蹄声在长街四面发出震动。
可怜还在城中处理公务的李存璋,本一介数次大败漠北的晋国方面大将,甚至与李嗣源有兄弟之实,他尚未及披甲整军,便被汹涌溃退的败兵堵在了都督府衙内。
他虽在其后凭借威望,勉强聚拢部分亲兵反冲了一波,试图夺回城门,但在朱友文亲自率领的宫帐精锐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一个照面便被杀得人仰马翻,只得再次狼狈退守府衙。最终被朱友文亲自领人破门,身死于大堂之上。
其人或许自始至终都不知自己算是死于李嗣源之手,但随着此人身亡,群龙无首的云州近万守军,在区区千余宫帐军和夜不收精骑凶悍的分割、突击下,先是被迅猛地杀散一部,余者肝胆俱裂,复而崩溃一部,最后又因绝望,未战而投降一部。
云州,这座控扼雁门、锁钥代北的雄城,便在这极为寻常的一日,轰然洞开。
萧砚由降臣、旱魃伴着,在赵思温、公羊左等人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踏入北门。马蹄踏过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泊,发出黏腻的声响。街道两旁,寥寥无几的百姓瑟缩在门窗后,透过缝隙,用惊恐的目光窥视着这位此前从未到过云州的青年。
但萧砚并未在云州停留太久,只是当即传诏给尚在漠南负责牵制晋军注意力的居庸关赵德钧部,令其召集云州左近,应州、蔚州也就是整个阴山南麓诸州,所有依附晋国蕃部之土谷浑、党项、室韦诸部酋长,要他们在三日之后的日落之前,将归顺表书呈至云州。
过时不至者,视同顽抗。
不过未到第三日,云州府衙前便已跪倒了一片。
土谷浑的豪帅、党项的大首领、室韦的俟斤……这些曾经为晋国牧马阴山、充当草原前驱的雄豪们,在云州陷落、晋国在北方的统治根基崩塌后,哪里还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阴山大汗?
他们俱皆献上象征臣服的金刀、骏马和丰厚的牛羊,不过只是纷纷用生硬的汉语或本族语言赌咒发誓,愿为秦王前驱。
萧砚对这些人既无骄矜,亦无过分亲热,只是按部落大小和过往表现,或温言安抚,或略加申饬,恩威并施间,便将这些彪悍的部族力量暂时收束麾下,旋即当场下令,征调各部精壮仆从骑兵数千,即刻随军出征。
消息飞传四下,正率部自朔州出塞,意图北上震慑阴山诸部、并策应李存勖的周德威,刚行至应州境内,便接连收到云州陷落、李存璋身死、阴山诸部尽归萧砚的噩耗。
这位晋国老将如遭雷击,在马上仰天长呼数声“天亡我晋!天亡我晋!”后,竟气血攻心,自马背上轰然坠下,昏迷不醒。他所率的太原援军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进退维谷,最终只能仓惶退守应州城内,再不敢北上一步。
至于萧砚留赵思温驻守云州,自领阴山仆从军与赵德钧兵马沿着宣大谷道向北直逼野狐岭的同时,亦只是旋即下诏。
李存勖若愿献土来降,可凭功封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