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天子十一
阴山脚下,古董羹店大半都化作了断壁残垣,谷道之中,篝火堆一点点绵延开去,因为没有帐篷,不论是俘虏还是秦王义从等,都露天而歇。
好在店内尚有几间勉强算得上完好的屋子,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临时的安置点。其中一间内,黯淡的火光将萧砚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摇曳。
降臣仍未苏醒。她安静地躺在皮褥上,长睫紧闭,微弱的呼吸几乎难以察觉,但比之刚才已经稳定了许多。萧砚坐在榻边,将降臣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目光沉沉,锁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那张曾顾盼生辉、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此刻沾染着干涸的血迹与尘土,如同美玉蒙尘。若是在以前,甚至想象不到她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脸。
萧砚握着一块浸湿的细麻布,一点点拭去她额角、颊边残余的污迹,动作轻缓至极。
不过就在布巾最后触到降臣脸颊的一抹污迹时,萧砚却是眉头微蹙,动作停顿片刻。但他只是更仔细的将那块污迹轻轻擦拭干净,复而收回手,将那块已经染污的布巾在榻边温水盆里仔细清洗、拧干,然后才站起身。
他垂眸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无声推开那扇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夜风凛冽。半边坍塌的屋脊上,莹勾小小的身影负手而立,遥遥望着阴山方向。
店外门口,侯卿斜倚着树干,姿态闲适的把玩着骨笛。见萧砚出来,他直起身,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抱拳以作示意。
萧砚对他略略颔首,算是回应,随即也按着腰带,同样望向远处的阴山方向。
阴山上的积雪被之前的雪崩卷走了大半,此刻只余下零星的白斑点缀着山腰,山崩的余威早已平息。虽然惊动了不少将士,但此刻营地里除了篝火的噼啪声和伤员的低吟,还算平静。
但旋即之后,却有一股极其隐晦却蕴含了某种可怖威能的震动,自大地深处传来,沿着萧砚的脚底直冲头顶。
“这是……”侯卿眉峰微挑,目光从阴山转向屋脊上的莹勾。
“与我无关。”莹勾头也没回,面无表情,小手环在胸前,只是赤瞳微微转动,瞥了下方的萧砚一眼,意味不明。
而萧砚遥遥望着阴山之上的声势,却只是兀自眯眼思忖良久,并未评价什么。
多阔霍有漠北圣者之称,孝子贤孙与萨满教徒不知凡几,拿她做好文章,对收服草原人心自然是一张好牌,但萧砚又何需一个被神化、被供奉的多阔霍?
只是袁天罡亲自来料理此事,并且正好选择这个节点,却多少有几分意料之外了。
这等威势,除了袁天罡,天下难有其二,方才萧砚自阴山带着降臣离开时,又何尝不知是谁人镇住了多阔霍。
就在这时,身后,一声带着微弱气音的呻吟隐隐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砚几乎是瞬间转身,身影如电,几步便跨回那间屋子。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屋外的寒风和探询的目光。
降臣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几番努力后,那双桃眼终于艰难的睁开。
与当年汴京一别,这双眸子里岂止少了无数狡黠妩媚,只有一片茫然和无法言明的疲惫,脆弱又空白。
她的视线先是模糊地扫过屋顶,随即,便终于捕捉到了榻边那道熟悉到让她灵魂都为之心悸的身影。
他坐在塌边,昏黄火光勾勒着他沉静的侧脸轮廓,依然一如既往的让人安心。而就在她视线落下的同时,一只带着厚茧却异常温暖的大手,带着她梦中无数次眷恋的温润触感,亦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她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然后偏过头,仿佛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才带着一股近乎委屈的刻意冷淡语调出声。
“谁允许你来的……”
那只手在她脸颊上微微一顿,萧砚有些失笑,他轻轻捧过降臣刻意别开的脸,目光流连在她光洁的额角,仿佛在思考是否还需再擦一遍。
“还不是因为李存勖太强,打不过。”
他语带笑意,温和道:“我回不去汴梁,只好先来你这店里落脚,讨碗茶水。岂料堂堂降臣大掌柜,不好好开店,偏去练什么邪功,还得我这客人收拾残局。也罢,权当抵个人情了。”
脸颊被他温热的掌心捧着,降臣不得不被迫转向他。但那双还染着几缕疲惫血丝的桃眼,此刻却努力瞪圆了。
“谁…谁稀罕你帮忙收拾了。”
不知是元气恢复了些,还是因为萧砚在这里的缘故,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苍白的脸颊甚至因此透出一抹血色,“又不是我……我让你来的。你自己打不过,躲到我这地方来,还赖上我了?什么抵人情,堂堂秦王殿下,真是好出息!”
她越说越气,或者说,越说越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自己那份窘迫无措,她用力想从他掌中挣脱开脸,可那力道于萧砚相较,比刚出生的小猫强不了多少,反而更像是一种别扭的撒娇。
“茶水没有,连店都没了。你爱去哪就去哪讨水喝,别在我这碍眼!”
她气恼的别开脸,一副要断绝来往的模样,可嘴上说着刻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确认他是否是真的不敌李存勖。
萧砚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顺势松开了捧着她脸颊的手,让她得以像只受惊的鹌鹑般彻底扭过头去,只留下一个微微起伏、透着些许羞恼的背影对着他。
然后,萧砚端起旁边矮几上一碗药汤,先抿一口试温,然后在内力流转间将其温热,进而走到床榻另一侧。
“既然如此,萧某自知坏了降臣姑娘的好事,那只好用这碗亲手调制的汤药,将欠下的人情,稍稍抵消一二。”
在他言语间,药碗便已自然凑到了降臣嘴边。苦涩的药气瞬间涌来,降臣被那味道激得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就想把脸扭开,可萧砚的手不知何时已稳稳托住了她的后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固定住了她微弱的挣扎。
萧砚用碗沿轻轻碰了碰降臣单薄的嘴唇。
“张嘴。”
“唔……”
降臣发出一声不满的呜咽,被迫吞咽了一口那极其苦涩难以下咽的药汁,虽然刚一入口,她就知道了其中的成分,但好看的五官仍然皱成一团。
她挣扎着想推开他端碗的手腕,那点力道却如同蚍蜉撼树。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药,她喘息着,桃眼里水汽弥漫,一半是药的苦涩激的,一半是气的,还混杂着一丝被强行灌药的委屈。
“一碗破药就想抵人情……”
好不容易被似笑非笑的萧砚灌完汤药,她喘息稍定,复又恼道:“姓萧的,你欠我的可多着呢。从洛阳开始……你这条命就欠我好几回了。还有在渔阳,在关中……哪一次不是我帮你收拾烂摊子?”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微微扬起下巴,尽管气色依旧差得吓人,但那副债主的姿态却端得十足。
“好几年的债,你这一碗药就想一笔勾销?就算是你这秦王亲手调的又如何?想得美!”
萧砚将空碗随手放回矮几,然后取过一块干净的布巾,动作自然的替她擦去唇边残留的褐色药渍。
降臣虽恼意十足,但那隔着布巾擦过唇瓣的指腹触感,却带来一丝麻痒,连带着心尖也痒痒的。
而后,萧砚应了一声,一面听着降臣微喘的余音,一面理所当然的坦然道:“我这条命,确实是挺值钱的。欠的这些债,听起来也是笔糊涂账,看来怎么也还不完了。”
他微微倾身,手肘随意地撑在榻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降臣哼了一声要躲,却被萧砚轻轻拽住,然后他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戏谑的笑了一声。
“不过,降臣姑娘这般锱铢必较,是怕我赖账跑了不成?放心,我攒下的身家还算厚实,应当足够把你这些年账本一笔一笔慢慢抵偿。当然,得由我亲手偿还才行。只怕姑娘需要委屈一二,在我身边待上个百八十年。”
降臣被他这近乎耍赖的回应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她下意识就想反驳,想继续控诉萧砚的厚颜无耻,可百八十年这几个字,却像带着奇异的魔力,直直敲在她心尖上,连带着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势都泄了大半。
她只能再次别过脸去,留给萧砚一个带着浓浓鼻音的轻哼。
“谁稀罕。”
两人俱是短暂沉默了一会,然后,降臣像是终于找回了些许支撑,声音闷闷地从背影里传出来。
“你少在这言巧语,我不会跟你走的。”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量,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自有让功法稳定下来的办法,无需你来指手画脚。”
萧砚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投下更深的阴影,笼罩着榻上那道从未有过如此脆弱又固执的身影。他没有反驳,亦没有争辩,只是平静陈述了一个刚刚被他确认的事实。
“多阔霍已经没了。”
降臣猛地一颤,她背对着萧砚微微起伏的背影更是瞬间僵直。
旋即,她猛地转过身来,但怔然了下,看着他,又仿佛根本没有在看他,视线穿透了萧砚,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点上。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