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精准地按压在酸胀的穴位上,带来一阵阵舒缓的暖流,驱散着盘踞在脑海深处的疲惫。他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任由那舒适感蔓延。帐内一时静谧,只有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萧砚才缓缓开口,却是突兀道:“漠北战事将定,南北格局已成。有些事,需早做绸缪。”
“九郎请讲。”述里朵手上动作未停,指腹沿着他的太阳穴缓缓向紧绷的额角移动,力度依旧平稳,显然是仔细了心思从哪里学来的。
“首要之事,是互市。”萧砚闭着眼,道:
“战后,我会在幽州、大定府、妫州、云中、阴山设立‘互市监’。朝廷直属衙门,专司南北贸易。皮毛、牲畜、盐铁、茶叶、布帛……所有大宗货物的交易,都须在互市监登记,按官定的公平章程进行,杜绝奸商盘剥,严惩强买强卖。王庭亦需派得力之人参与管理,共定规则,共担职责。如此,贸易才能长久、稳定,成为连接南北的血脉,而非争端的源头。牧民手中的牛羊皮毛能换得足额的盐茶铁器,中原的商贾也能安心往来,各取所需。此乃根基,你以为如何?”
述里朵的手指在他额角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揉按,力道似乎更柔和了些。
“此策甚好。漠北诸部苦于贸易不畅久矣,或被奸商欺诈,或因战事断绝。若有官方互市,定下章程,保障公平,实乃万民之福。王庭必当全力配合,选派公正干练之人参与。只是……”她略作沉吟,“章程细则,尤其是货物作价、抽税比例,还须双方仔细磋商,务求公允,方能长久服众。”
“这是自然。”萧砚点头,“战后便有专人与王庭详议细则。本王要的,是南北皆利的‘常市’,而非一时权宜之计。”
他顿了顿,感受着额角传来的舒适力道,继续道:
“其二,欲求长治久安,需变通旧俗。本王不强求逐水草而居者尽改其俗,但鼓励王庭直属及各大部族,在水源丰美、地势平缓、交通便利之地,择址建立‘半定居点’。可筑屋舍以避风雪,建仓廪以储粮草,兴办些毛毡、皮革等手工,更重要的,是设立‘蕃学’。”
“蕃学?”述里朵一怔,手指似僵硬了几分,但马上就顺势滑至他后颈僵硬的肌肉,力道适中地揉捏着。
萧砚哪里察觉不出她的这一细节,但只是闭着眼,毫无表情变化,微微侧头,方便她的动作。
“在幽州、大定府及未来的半定居点,设蕃学。聘请精通汉文与漠北文字、语言的学者为师。教授漠北子弟识汉字,读汉家经典,明忠孝仁义、治国安邦之理。但萨满信仰、佛教传播,一切如旧,绝不禁止。学有所成者,可参加朝廷科举,一旦中举,便授予官职。或入专理漠北事务的‘理蕃院’,或到羁縻府州为官,与草原汉官一体考核,凭政绩升迁。此为漠北的英才俊杰,开一条通天之路,使其心向中央,其才为国所用。”
述里朵听得极为专注,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这不仅仅是为漠北子弟开辟了前所未有的上升通道,更是将漠北精英阶层与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深度绑定的绝妙之策。那些学成归来的子弟,通晓汉地文化制度,又带着朝廷授予的官职和荣耀回到部族,其影响力将远超寻常贵族,长此以往,意义深远。
她心下长叹,但只是由衷赞道:“九郎深谋远虑,此乃固本安邦的良策。开科举之路,授朝廷官职,对草原子弟是莫大的恩荣与激励。王庭定当全力推行蕃学。不过……”
她斟酌着词句,手指在他颈后轻轻打着圈,“半定居一事,牵涉各部草场划分与游牧习惯,恐非一蹴而就。需由王庭主导,徐徐图之,先择一二大部落试行,以利相诱,展示其储粮防灾、便利交易之优势,待其尝到甜头,再行推广。若强行摊派,恐生抵触,反而不美。”
“可。”萧砚没有犹豫,也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谨慎与利益取舍,只是道,“半定居一事,首在自愿,重在引导。你若有心,具体选址、推行步骤,由你把握便是,朝廷在筑城、农具、匠人方面给予支持。”
“妾身愿为九郎鞍前马后。”
萧砚笑了一声,然后又思忖道:“还有一事,我欲效斡鲁朵制,略作变通,建立‘宫卫军’。”
“宫卫军?”述里朵的手指停在了他肩膀上方。
“正是。”萧砚睁开眼,目光投向舆图,“我要在几处水草丰茂之地设立行宫帐落,再由漠北各部族,无论王庭直属还是归附诸部,按其人口多寡,选拔十五至二十岁之间,身家清白、体魄强健、心性忠诚的贵族或平民子弟,组成一支‘宫卫营’。此营直属本王,编入中央禁军序列。这些少年,将入汴梁,入讲武堂习练,入国子监学习经史典章、治国之道。服役五至八年。期满后,考核优异者,可留任禁军;其余人等,携所学所得,回漠北与家眷族人拱卫宫帐,平时负责行宫周边季节牧事,战时征召入军所用。”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我今后将定期北上‘巡边捺钵’,巡视草原,处理事务,接受诸部朝觐。巡边期间,这支由漠北子弟组成的‘宫卫营’,便是本王的核心扈从与仪仗。””
帐内一片寂静,述里朵的呼吸又是微微一滞。
质子入京!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羁縻之策。而服役期满,这些人还是草原人吗?只怕随萧砚巡视期间,就已是高人一等了。而如此无上荣宠,亦是萧砚视草原俊杰如子侄的信物,其部族子弟在京,如萧砚亲卫,荣辱与共,其族又焉能不忠?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例如人选怎样选定才不引部族内斗?这些少年在汴梁的待遇、地位、安全如何保障?他们学成归来后,在草原上又是怎样的特殊待遇?
这柄双刃剑,用好了,是王庭掌控诸部、加深与中央联系的利器;用不好,便是离心离德的祸根。
她手上按摩的动作重新开始,从萧砚的肩颈缓缓向下,力道沉稳地揉捏着他背部紧绷的肌肉,同时身体也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的耳廓。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带着几分恳切的商量口吻道:
“九郎高瞻远瞩,将漠北俊杰与汉朝命运紧紧相连,妾身……心悦诚服。”
她用指尖在他坚实的背肌上打着圈,“只是……这些孩子,年纪尚轻,离乡背井,远赴繁华京城。若无足够明确的身份地位,恐难安心向学,亦难彰显朝廷恩典。宫卫营子弟,既是质子,亦是九郎未来的股肱,其俸禄、衣甲、住所、受教之师,当等于寻常禁军,如此免受中原禁军之欺压不提,亦可避免反至两族之间不睦。”
她的手指滑至萧砚腰侧,瞥了他一眼,随即解开衣物一角,手心自然向下,语气更柔。
“其二,他们学成归来,荣归故里,自是好事。然草原重血脉,重勇力。这些少年离家多年,纵然学富五车,通晓汉礼,若无朝廷一纸‘出身’认证,若无王庭明令授予的职司或推荐,恐难在草原迅速立足拱卫九郎来日巡视草原之行宫,甚至可能被旧有势力排挤,反埋没了人才,辜负了九郎一片苦心。妾身以为,凡期满归乡者,朝廷或王庭,当给予相应文牒凭证,昭示其功,或酌情授予低阶职衔,使其归北后有所依凭,方能真正成为沟通南北、稳固王庭的基石。”
她一边说着,一边巧妙地用手动语言传递着信息,身体更是微微前倾,温软的气息萦绕在萧砚颈侧,声音里带着一种美妇人不舍被拒绝的怜惜。
萧砚闭着眼,却只是嗤笑一声:“就这些?”
“九郎如果认为可行……”述里朵微微停顿,胸脯自然的压住其背,气吐如兰。
“王庭统御万里草原,震慑诸部,执行九郎之命,亦需一支足够精锐、反应迅速的直属卫队,方能令行禁止,替九郎牧守这北疆门户。宫卫营远在汴梁,王庭自身若无几分自保之力,恐难及时弹压地方不轨,处置突发变故。这支卫队规模,凭九郎一言而决,然其存在,不可或缺。”
她最后一句说完,吐着气换了一只手,而目光只是灼灼地看着萧砚的侧脸,等待着他的反应。
萧砚一直闭目听着,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情感变化和话语中的层层诉求。
不过她的手法略显生疏,想来堂堂太后,是从未做过这等事的,所以就算她提出的几点,都在情理之中,也并非无理取闹,甚至考虑得颇为周全。
尤其关于归乡子弟立足和王庭卫队的问题,确实是他宏大构想中需要补足的细节,甚至及时巧妙地利用了这私密空间的亲近氛围,将政治诉求包裹在体贴与情理之中,让人难以断然拒绝。
但萧砚还是一时不语。
而这般一等,手中力道略微没控制住,便见萧砚稍稍蹙眉,述里朵便颇有几分暗恼,继而顺势绕到萧砚前方,捋了一捋侧脸长发,将之束于脑后发髻。
半晌后,述里朵含糊不清的声音便响起。
“九郎……思虑…如何。”
“述里娘子所思……甚为周全。”萧砚不得不垂眼欣赏,却是一时满意十足。
“便依你所言。宫卫营待遇、身份,无需多念,必使其安心向学,以彰国恩。归北子弟之出身认证与职衔推荐,由朝廷与王庭共议章程,务必使其归有所用。至于王庭直属卫队……”
他伸手抚着太后的发丝,略作沉吟,“具体规模,待战后由枢密院与王庭共商。若要让漠北长久为中原屏藩,两族百姓共享太平,确需王庭替我牧守这万里草原。细则,就交给韩延徽、冯道与王庭重臣详议定夺,拿出章程。”
述里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想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却又一时碍于形势,只好继续含糊不清的出声。
“九郎圣明。”
帐内暖意融融,烛火映照着两人极近的身影,旖旎的氛围中交织着政治生物应有的默契。只是这份默契,比之当年,萧砚又何尝只是霸道了区区一两分而已。
但不久之后,钟小葵称有军情急报,请求入帐得到允准后,方才掀开帐帘孤身而入。
便见太后背对着帐帘,正用杯子饮着茶水,但不知何故还被呛了几口,只是背着身子急忙用手巾擦拭着嘴角。
而萧砚一脸神清气爽,双目清明,端是处理了一桩让人心烦的要务才是。
钟小葵没有多想,甫一入帐便叉手拜下去,呈上一道手书。
“殿下,野狐岭薛侯李存礼遣一密使,入营前来。告尸祖降臣踪迹暴露,或将被李嗣源乃至一邪异妖人拔里神玉,及通文馆一众,领太原援军、阴山仆从军围攻,形势万分危急……”
萧砚猛地站起,周身气势勃发,帐内温度仿佛骤降,他一把抓过手书快速展开,只见其上字迹寥寥。
“阴山北,尸祖降臣危,多阔霍、魃阾石,李嗣源在侧。”
而钟小葵更是全身不安,叩首道:“臣等无能,未能及时应殿下之命先一步寻至尸祖等人踪迹……”
述里朵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她当然知道降臣是谁,两人当年在幽州又不是没打交道。她将漱口的茶水咽下,快步走过来。
“阴山虽在长城之外,但地形复杂,多古老禁地与秘径。本后即刻命世里奇香和遥辇、大贺峰点齐一队宫帐鹰骑,他们对那一带最为熟悉,必能先一步探路,将此危告知尸祖。事关多阔霍与魃阾石,萧王务必慎重。”
说着,她又略一停顿,回看钟小葵。
“李存礼信使何在?其人无故传讯,亦需仔细验证,或有误导萧王分兵之嫌,此去阴山可是百里之遥……”
“末将即刻去提人来。”
但萧砚只是负手略一思忖,却根本没有多言,便已大步流星朝帐外走去。
述里朵一时失措,急忙紧随其后,但她还未来得及多言,便见萧砚已厉声喝令而下。
“速传王彦章、李茂贞,令其即刻整备兵马,随时准备向野狐岭步战突进。”
“诺!”帐外迅速传来两声夜不收的应和,旋即奔马而去。
“调三百义从突骑,以世里奇香部为前导,营外等候。”
他一边下令,一边毫不停留地走向帐外亲卫牵来的战马,翻身而上,动作流畅迅捷。他勒住躁动的马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追出帐外的述里朵,眼神竟是凌厉如斯。
“野狐岭之事,暂交王彦章,太后需按既定方略,围而不攻,以势压之,绝不可浪战。待本王解决此患,再回来与李存勖清算总账!”
话音未落,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公羊左等夜不收已如鬼魅般跃上马背,紧随其后,卷起漫天烟尘,朝着西面方向,狂飙而去。
大帐之前,骤然只剩下述里朵一人独立。
帐帘晃动不休,灌入的冷风吹得其间烛火一阵明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