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天子五
暮春风清,云高气爽,寒意尽褪,大雁北归。
野狐岭外,大营连绵数里,依着山势铺陈开来,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营中篝火未熄,炊烟袅袅,混合着皮革、铁锈与战马的气息。
柳河大胜的余威犹在,幽州军士卒们操练的呼喝声带着一股昂扬的底气,穿透清晨干冷的空气,在山谷间回荡,与远处野狐岭北山口晋军隐约传来的刁斗声遥遥对峙。
两军相峙数日,而数日之内,双方居然都无什么动作,萧砚除了几日之前的三方布置外,便再未做多余举动,没有去想什么奇谋妙策,妄图在堂堂正正的天堑之前乾坤一掷,就连王庭押运着缴获一路的晋军辎重,与南面河东攻势递来的军报以及军中将领、幕僚等的商议等事都未参与进去。
双方数万大军隔着一道长城,一座地势陡然拔高的山岭,更别说南面河东战场距此千里之遥,能有什么举措可施为?又何必去参与?
如此规模的战事,到了这一地步,已经足以决定晋国存亡,但越到这一关节,就越是无需再多想了,奇谋妙策是弱势方需要去想的,而强势一方,只能就是求稳,如果真要讲一些阴谋诡计,无非就是用尽办法让弱势方出来跟自己正面刚而已。
但很显然的是,惯会正面硬憾,以力破敌的李存勖面临如此局面,也成了昔日宁愿着女子服饰而不肯出战的司马懿了。
清晨,萧砚只着一身常服,沿着营中主道缓步而行。公羊左按刀随其身后,姿态悠然,钟小葵落后半步,只是目光不时警惕的扫视四周。
阳光落在萧砚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连日追击指挥的疲惫被一种沉静内敛的气度掩盖。
他并未走向中军大帐,而是拐入了左翼一片由漠北宫帐军驻扎的区域。这里毡帐色彩更显斑斓,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肉食特有的膻香,炊烟之间,俱是一大片见到萧砚身影而伏下去的胡卒,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敬畏低语,又被无奈的公羊左一群一群唤起。
而往里深入,一众归附随军的各部头人与王庭贵族早已诚惶诚恐地等候在一顶宽敞的暖帐外,他们同样未能免俗,见到萧砚走近,立刻齐刷刷地伏拜下去,口称萧王。
“都起来,进去说话。”萧砚率先步入暖帐,随意地坐在主位的毡垫上,然后摆手示意那些依旧拘谨站立的头人们落座。
帐中的侍从连忙端上温热的马奶酒,钟小葵习惯性地上前一步,显然是要试毒。萧砚却只是随意地一挥手,止住了她的动作,旋即端起木碗,神色自然地抿了一口那带着浓郁膻味的奶酒。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帐内众人惶恐不安、带着惊疑与敬畏的脸,失笑一声。
“不必拘礼,今日本王来见尔等,不谈战事,只想听听,你们部族里的老人孩子,这个冬天过得可还安稳?去岁的风雪大不大?今春的草场,返青得如何?”
头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他们私下互相揣摩了许久,准备了满腹的效忠之词和关于战局的看法,却万万没想到这位令整个草原为之战栗的萧王,开口竟是这些最寻常不过的家长里短。一时之间,准备好的话语全堵在了喉咙里,脸色涨红,颇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头人犹豫片刻,操着生硬的汉话回道:“托萧王洪福,去岁雪是大了些,冻死了些牛羊,但开春后草长得还行,战事也未波及到北面,前两年通过互市,族里攒了些家底,老人娃娃,大多都还活着……”
萧砚看了此人一眼,倏的又是发笑:“本王记得你,是乌隗部涅剌氏头人……涅剌阿鲁敦,对吧?”
涅剌阿鲁敦猛地抬头,脸上先是颇为震惊,而后爆发出巨大的受宠若惊,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是…是,小…小人正是乌隗部的阿鲁敦,萧王竟还记得小人?”
“如何不记得?”萧砚笑了笑,“当年本王初定漠北,于土河畔整编部族亲卫,你的幼子涅剌巴图,小小年纪就敢纵马弯弓,颇有胆色,本王瞧着喜欢,便将他留在了身边,编入了亲卫义从。”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巴图那小子,年纪虽幼,但性子坚韧,弓马娴熟,学东西也快。如今在本王义从军中,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队正了。这些日子随本王巡营,难道未曾托人给你带话,问家中老父可安好?”
“巴图…巴图他…”
阿鲁敦又尴尬又激动,当年送子侄随萧砚离开草原的部族不少,但都当这些送出的子弟是质子,离开草原就算死了,也没想过萧砚真的会用这些质子,故阿鲁敦也不例外,第二年转头就另外生了一个。
且父子间两三年未曾通讯,是生是死全靠王庭知会,早就不在乎了。
直到这次萧砚再度出塞,阿鲁敦才想起联系一下自己这位幼子,不料一直拖到了前几日才总算见到,而这小子一副汉人模样,连漠北话都不愿意多说,父子间生分的不行,当初原本在幼子面前趾高气扬的长子也不得不老实,连他这个老子都客气至极,身份完全转变过来了,如何让人亲近的起来。
但在萧砚面前,什么长子,什么父子尊卑,全都是扯淡。
阿鲁敦只是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激动道:“谢萧王大恩,谢萧王栽培!巴图能在萧王驾前效力,是我涅剌氏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人…小人代全族叩谢萧王恩典,小人一定告诉巴图,让他更加用心,为萧王效死!”
帐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目光落在激动得浑身颤抖的阿鲁敦身上。能被萧王记住名字已是莫大荣幸,儿子竟能在秦王义从军中担任队正,还得到萧王亲口提及和肯定……
这份恩宠,简直如同长生天垂青。
“萧王!”几乎是立刻,另一个突举部的头人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急切地说道,“小人…小人的次子乌古敌烈,当年也随萧王入了亲卫。他…他现在如何了?可还中用?”
“还有小人!”迭剌部的一个贵族也抢着开口,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渴望,“小人的侄子萧忽没里,也曾蒙萧王不弃,选入亲卫。不知他……”
帐内顿时有些嘈杂起来,几个头人争相出声,唯恐落后,都想让萧王记起自家当年送给萧砚当质子的子侄,对这些子侄言语间的亲昵,更是恨不得即刻把贵族身份传给他们。
萧砚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手虚按,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都坐下说。”他目光扫过一众急切的脸庞,一一点名,提及这些人子侄的表现。
被他点到名字的头人,无不激动得满面红光,如同得到了无上的褒奖,连声道谢,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那些没有被点到的,则难掩眼中的失落和艳羡,甚至是嫉妒,目光在萧砚和被点名的头人之间来回逡巡,心中五味杂陈,只恨自己当年未能抓住机会,或送去的子侄不够出色。
萧砚随口说完这些,当然或真或假,也不可能有人去计较,萧王说出来的话,难道还能是假的?
他拿起一块肉,撕下一小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只是道:“草原是尔等的家园,令你等子侄效力本王,亦是南北一体、共保安宁之意。待战事平息,商路畅通,你们的牛羊皮毛能换来盐巴、茶叶、布帛,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过。安心放牧,繁衍生息,这才是根本。”
而萧砚语气缓和,形似拉家常的谈话。让头人们紧绷的神情渐渐松弛,提及此言,未曾在子侄方面争光的另一个稍年轻些的头人便壮着胆子道:
“萧王说的是,就是…就是有时商队来得少,价钱也压得狠,好的皮子换不来多少盐……当然,”他连忙补充,“这种黑心商人,终究是少数!”
“嗯,这确是问题。”萧砚放下肉条,认真倾听,仿佛这不是小事,“此事本王记下了。待天下太平,必设互市,定下公平章程,派专人管理,绝不让此等奸商再盘剥你们。”
头人们一听大喜,纷纷俯身表达感激。
萧砚在营帐中与头人们一同用了些简单的早饭,竟然真的没谈任何公事,只是询问了些草原的风物趣事,气氛颇为融洽。直到日头渐高,才由一众头人贵族恭敬送出,转向右翼幽州军和定霸都的驻地。
萧砚特意召来了王彦章、元行钦、赵思温等几位刚从獾儿嘴前沿轮换下来休整的心腹大将。就在营中一片清理出的空地上,各自端着一碗茶水,迎日而谈。
萧砚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都坐,卸了甲,松快松快。”
他看着王彦章卸下肩甲时露出的包扎痕迹,随道:“子明,肩上的伤无大碍吧?”
“区区皮肉伤,早不碍事了。”王彦章闻言,将布巾往肩上一搭,呵呵长笑,“殿下放心,李亚子缩在獾儿嘴那龟壳里,不过是苟延残喘。末将麾下儿郎士气正盛,只等殿下一声令下,定把那獾儿嘴给他捅个对穿。”
萧砚笑了笑,没接他请战的话茬,反而问道:“家中老母身体可还硬朗?这次本王走的匆忙,在幽州也没来得及见一见老夫人,时今还记得前年你我回京时,老夫人不顾年长,亲手烙的那几张掺了榆钱的大饼,香脆实在,令人挂念。”
王彦章一愣,刚毅的脸上瞬间掠过一抹触动,旋即放下茶碗,抱拳道:“劳殿下万金之躯还记挂此等微末小事。老娘身子骨硬朗,末将是个粗人,只知道跟着殿下打仗,但老娘在家中的教诲,末将一日不敢或忘。她随末将到幽州后,亦时常提及殿下,若非殿下当年在汴京慧眼识人,提拔末将于行伍,更委以重任,信任有加,哪有我王彦章今日之荣?她老人家在家日日为殿下祈福,让末将务必尽心竭力,以报殿下知遇厚恩于万一。”
萧砚看着眼前这位从汴京初遇时便追随自己,一路摧城拔寨、立下赫赫战功的心腹元从,亦是快慰发笑。
“子明言重了。你之勇武刚烈,忠义无双,乃天生将才,国之干城。纵无本王,明珠亦难掩其辉。你我君臣相得,乃是天意。你能有今日之功业,威震北疆,名扬天下,皆是你凭手中铁枪、胸中热血、一身肝胆搏杀而来;是你在万军丛中为前锋,在幽州城下力挽狂澜,在河北平原纵横驰骋,在塞外风雪中浴血奋战。本王不过是为你这等国之柱石,提供了一个施展抱负、澄清寰宇的舞台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彦章,也扫过一旁听得认真的元行钦、孙鹤、杨师侃等将,语气更加庄重:“此再造之功,非本王一人之力,乃是将士用命,贤才辅佐,上下一心,方能成就。本王幸甚,能有诸位这般忠勇之士,披肝沥胆,共襄盛举。”
而他一言话毕,却是又抬手止住就要抱拳出声的众将,迎着日光,将碗中茶水平举示于众人。
“众卿之功,本王亦不曾忘怀,待乾坤鼎定,海内升平,本王必效太宗皇帝凌烟故事,绘功臣之像,铭不世之功。让尔等之名,彪炳青史;让尔等之功业,泽被子孙;让后世之人皆知,是何等英雄豪杰,在这风云激荡之世,廓清寰宇,再造太平。”
言罢,其便举手中碗,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进而将其重重掼于地面。
“此乃本王对尔等,对追随本王出生入死的万千将士之承诺,从不敢忘记!”
青史留名,功标凌烟。
王彦章、元行钦、赵思温等将,饶是身经百战、见惯生死,此刻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胸腔激荡难平,便是旋即战死沙场,亦可谓辛甚至哉。
众将霍然平举茶碗,学着萧砚一饮而尽复而掼地则罢,旋即甲胄铿锵,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过头。
“殿下知遇之恩,末将等百死难报。此生此身,愿为殿下手中长枪,荡平天下不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刻,君臣之义,袍泽之情,胜过所有,萧砚环顾左右,复而迎日远眺野狐岭,只是长笑一声。
“有诸卿如此,这太平日子,就算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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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完毕,萧砚回到自己的中军大帐,而公羊左和钟小葵却是默契地在帐外数步处停下,各自引人按刀肃立,以作门防。
帐帘掀开,便见述里朵正站在一幅悬挂的漠北舆图前,闻声转过身。
她已褪去了戎装,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线的漠北贵族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而雍容,银狐裘氅随意搭在一旁的檀木架上。
数日奔波督运粮秣的倦色在她眉宇间尚未完全消散,但看到萧砚进来,那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注入了一泓清泉。
“九郎巡视完了?”她的声音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清亮,此刻却放得轻柔,“营中士气尚可?”她自然地迎上两步。
萧砚取下幞头递给她,走到舆图前,微微颔首:“将士们心气还在,此番僵持日久,亦还有的打。”
他揉了揉眉心,李存勖形同乌龟,太原亦出兵马接应,从全线战局来看,正面强攻,是最为合适之举。
已经顾不得伤亡了。
述里朵没有说话。她走到萧砚身后,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双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指尖微凉,力道却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那紧绷的穴位。
“闭目歇息片刻。”她的声音就在他耳畔,气息温热,“诸事繁杂,也不急在这一时。”
萧砚笑了一声,随即放松下来,依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