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红汤依旧翻滚,辛辣的香气弥漫,但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莹勾冷眼盯着降臣,只是不语,旱魃也放下了切肉的刀,粗大的手指不安地搓着围裙边缘。
降臣迎着侯卿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多阔霍被封印,根本在于她天生就能感应五运六气,并且可以自动将天地灵气吸入体内。当年李世民亲征薛延陀,不良帅随军北上阴山时,便发现了她的存在。而当时,李世民年过半百,圣主迟暮,不良帅多年秘制不死药不成,深感无力,只有这一次,多阔霍的出现,为他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若能让天地六气化为己用,则长生之术亦有可能之处……”
降臣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此后,不良帅传多阔霍吸收六气的法门,试图将她招揽入朝,同时让她成了一道不死药的试金石。但多阔霍终究是突厥圣女,并且身怀长生之术,更不愿为李唐所用。
彼时突厥灭亡,已不为她所忍,得了吸收六气的法门后,随着实力一日精进千里,她发现自己的恐怖天赋后,更无法可制,而李世民又岂会为了区区不死药容她存在?在得知草原因多阔霍而复有异起之势后,遣不良帅将其抹除,但她终究凭借阴山地势侥幸苟活,并试图通过余威摆脱封印,如武曌朝的章五郎……罢了,反正不良帅与我说得很清楚。多阔霍恨李唐入骨,不死不休。”
“那你还……”莹勾忍不住要冷冷插嘴。
“我需要九垓。”降臣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热气,仿佛投向了极其遥远的所在。
“两百年了,我接过了她的名字,也接过了她最后的念想。九垓……无战乱,饱暖终老,勇士魂归的乐土。这是她想带所有族人踏入的净土。”
她轻笑了下,看着三人:“多阔霍就是钥匙。她说她能打开通往九垓的门。无论真假,无论风险,这是两百年来我听到的唯一一个指向明确的方向。魃阾石,只是换取这把钥匙的代价。”
“不良帅不是给你有过约定?若能达成那个约定,他亦能助你打开九垓。那个约定是什么……”候卿把玩着骨笛,突然冷不丁道。
降臣只是眯着眼,显然并不想解释:“他的约定,我现在不想接了。”
她的目光扫过三人,只是道:“风险,我知道。多阔霍或有什么图谋,我也清楚。袁天罡的警告,我更记得。但九垓……值得我赌上这一把。散功重练,是唯一能让我掌控魃阾石力量、进而完成这场交易的路。我意已决,你们若不想助我,我也理解,不必强求。”
店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铜锅里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四人相知多年,但对于降臣,向来都无人主动探究过,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但她的坦白,将她两百年的执念赤裸裸地摊开在他们面前,尽管只是为了一个近乎虚幻的传说,一个故人最后的遗梦。
尽管这件事真的很渺小,真的后患无穷。
旱魃看着降臣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嘴唇嗫嚅了几下,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
“降臣,……我嘴笨,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我就知道一件事,当年我爹娘嫌我长得丑,避我如恶鬼,连亲自下手都不敢,只能把我丢在乱葬岗喂野狗,是你……带着莹勾和侯卿路过,把我捡回来的。”
他抬起头,那张常年用面具遮掩,憨厚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上,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
“没有你,我早就烂在泥里了。你所有的一切,肯定都有你的道理。我信你!我别的本事没有,一把子力气,一身的火器,还有这条命,都给你守着。谁想碰你一根手指头,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旱魃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莹勾脸上的冷意和赤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她不再看降臣,而是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声音也变得低沉,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刘辟那狗贼在蜀地造反那年……我和侯卿,才多大?”她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家没了,爹娘都死在乱兵刀下。侯卿……他那时更小,被那些畜生抓住,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扔了下去……”
她的话语简洁到近乎冷漠,没有任何渲染。
“我去寻仇。”她继续道,目光望着前方翻滚的红汤,眼中仍然漠无感情。
“被堵在城隍庙后的死人堆里,断了两根肋骨,刀也卷了刃,是你杀光了追兵,像拖死狗一样把我从尸堆里拽出来。后来,又在崖底找到了被树枝挂住、摔得浑身是血,骨头都不知道断了几根的侯卿……他只剩下了几口气,也是你救回来的。”
她扫过空空荡荡的古董羹店,又抬眼望着店外:“乱兵破城,家宅被焚,父母皆殁。若没有你,我们姐弟,只怕现在骨头都该化灰了吧。”
侯卿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骨笛。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
莹勾吐出一口气,她重新看向降臣,眼神比后者还更要不容拒绝。
“所以,你要散功,行。但让我来护着你,就像当年你护着我们一样。不管有没有危险,都不能马虎。侯卿脑子好使,让他守外圈。旱魃皮糙肉厚力气大,守门口。谁敢靠近,我撕了他。无关恩情,你活着,我们三个才活着。就这么简单。”
降臣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三个性格迥异,却早就将性命与信任交付于她的人。
暖锅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那惯常的慵懒与魅惑淡去,只是露出一抹罕见到近乎柔和的神色。她伸出手指,依次点了点莹勾、侯卿和旱魃。
“所以你们三个麻烦精,才赖在我这儿不走?一个两个都是捡回来的破烂,现在倒学会管起我的闲事了?”
“你才是破烂!”阿姐似乎刚迷迷糊糊的睡醒,闻言却是瞬间炸毛,不满地高声抗议。
侯卿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旱魃只是挠着头,嘿嘿傻笑,仿佛被骂“破烂”也是种认可。
锅里的红汤,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翻滚着,辛辣而温暖的气息,与当年四人第一次架锅起火时,分明多了许多味道,却好像一如既往,别无二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