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天子三
铜锅里的汤底翻滚着,红油裹挟着茱萸、椒和姜料,在滚沸中炸开细密的油星,浓郁的辛香霸道地填满了这间塞外孤店。
侯卿持着一双长箸,从翻滚的红汤里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肉片在箸尖微微卷曲,色泽瞬间变得诱人。他并未立刻入口,而是手腕轻转,让那羊肉在盛着芝麻酱、腐乳和香菜的小碟边缘轻轻一刮,这才开始细细品味。
“七分熟,肌理舒张,油脂析出恰到好处,火候尚可。过一分则韧,少一分则膻。”
“哎呀呀,肉!肉呢!”阿姐用筷子不耐烦地敲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侯卿你个瓜皮,涮个肉跟绣一样!能吃就吃,不吃去小娃儿那一桌!”
她嘴里抱怨,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锅里上下沉浮的肉片,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旱魃系着围裙,在一旁现切着羊肉,只是一面笑,一面替候卿应着阿姐:“嗯……莹勾,你若等的急,先下点这个筋头巴脑的,有嚼头。”
降臣坐在上席,斜倚在宽椅的靠背上,慢条斯理地用一柄精致的小银刀,从锅里挑出一小块菌菇,仔细端详了一下,才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古董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艳丽的眉眼,使得那一对桃眼看起来也没那么魅了。
她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闹腾的景象,所谓侯卿的吹毛求疵,阿姐的咋咋呼呼,旱魃的任劳任怨,一如既往。
这方小小的、充满了烟火与喧嚣的天地,是他们四人多年以前就追寻的锚点,就像百年前羽灵部尚存时,与阿爷阿妈和族人们在祭山仪时向往的那样。
所以她只是耐心的等了许久,看见阿姐终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瘫回椅子里,小脸上油光锃亮。
“额滴神咧…舒坦…比去崖顶看戏喝风强多咧…”阿姐咂咂嘴,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这时候,降臣才用指尖在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虽然不大,却让桌边的三双眼睛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有事?”
“你又想作甚?额反正不干了……”
“额,降臣,你是不是没有吃饱?”
“我意已决。”降臣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少有的郑重,“即日散功,重练《九幽玄天神功。”
“真要散功?!”阿姐眨巴着大眼睛,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疯咧?!那玩意儿是随便散的?!额当年练那半吊子残篇,为了摆脱反噬,散功时那滋味…嘶…”
她煞有其事的猛地吸了口凉气,小脸皱成一团,用力点着自己的脑门,“简直痛得想把自己脑壳敲开,差点把她练没喽!你还想再来一遍…你咋想的嘛!”
旱魃也挠了挠头,满脸不解:“降臣,你功力那么深,又未受到反噬,何苦散功?”他看看降臣,又看看一脸后怕的阿姐,蒲扇般的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危险大不?”
侯卿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专注地看着降臣,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但随着阿姐恨铁不成钢的狠狠踩了他一脚,这才用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的骨笛,轻轻点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散功重塑,破而后立…看来那阴山上的东西,果真玄奥至此,值得你冒此奇险?”他微微蹙眉,“此中凶险,非同小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形同废人。经脉逆转,内力散逸之痛,犹胜千刀万剐。更遑论其间若有侵扰,便是万劫不复。”
而随着其人落声,阿姐又突然抬起头,声音却不似方才:“让我来。”
降臣迎上三人的目光,只是轻轻一笑:“你们说的都对,但九幽玄天,至阴至邪,霸道绝伦。昔日在玄冥教共创的版本,乃至我之前所修,皆非圆满,如同建造高楼却根基不稳,强行往上只会倾覆。”
“而在萧砚身上完善后,我并不是没有试过,但内力运行总有滞涩之处,如同河道里塞满了暗礁,强行催谷,阴邪之气便会倒灌反噬,啃噬脏腑,直到……”
降臣看了一眼候卿,道:“上次萧砚娆疆一行,我才终于想明白了。”
她伸出自己一只白皙的手,指尖在虚空中缓缓划过,勾勒着无形的经络图。
“候卿说的那位李偘我虽印象不深,但他的法子却是对的。功法完善后,并非简单的增删补遗,而是彻底推翻了旧有的框架,从根子上重塑了行气的法门,调和阴阳。它更像是一张完整、精密的‘图纸’,要求修炼者必须从‘地基’开始,按照新的‘蓝图’一丝不苟地重建内力大厦。”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我体内旧版功法根基已成,内力运行路径与最终版要求南辕北辙。若强行在旧根基上修习新法,如同在朽木上雕,非但无法成功,更会两股内力冲突,爆体而亡的可能性极高。”
“所以,唯有彻底散去旧功,让身体回归‘白纸’状态。”
降臣的目光扫过阿姐、侯卿,最后落在旱魃担忧的脸上,“如此,才能完美承载最终版的精义,达到无暇无垢之境。那时,不仅再无反噬之忧,更能真正发挥其威能。这样,才能达成我的目的,取下剩下那七块魃阾石。”
旱魃欲言又止,阿姐环胸而坐,候卿只是一副淡然模样,却分明是在思索着什么。
见三人不应她,降臣只好装作不在意的干咳一声,而后坦然承认道:“散功期间,我功力尽失,形同废人,且经脉重塑过程如同抽筋扒皮再重新接续,痛苦自然难免。但我对功法理解已深,更有你们三个在侧,有什么好怕的?待我功成之日,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行!”
莹勾猛地拍案而起,眼中红芒隐现,声音更冷:“那魃阾石是那么好取的?多阔霍分明就不是善茬,让我来练!我体内旧功痕迹虽深,但这些年压制调理,早已与她共处,经脉韧性远胜常人。再练一次,风险比你小得多!若论功力,你更不及我。”
侯卿在思忖一会后,亦放下了骨笛,骨笛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一道声响。
他直视着降臣,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沉静如水,只是问道:“多阔霍当年告知阴山封印之事,难道未曾明言其中关窍?那多阔霍被禁锢三百载,根源更出自不良帅。过往之事虽然不知,但助她脱困,无异于释放一头凶兽,其中后果,你当真不知?”
他顿了顿,复又道:“且九垓之说,真假不论。降臣,你素来聪慧绝顶,难道就甘心被一个三百年的囚徒利用,为她火中取栗?这值得你赌上一切,包括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