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十
大定府城楼变故一场,更让人心惶惶,而急火攻心的耶律剌葛,更是连安抚全军的心思都没有,拎了几个胡女便回帐狠狠发泄去了。
至于此间事了,已是临近半夜,李嗣源居然亦是无心去拾掇麾下将卒的士气军心,只是兀自坐在安置李嗣昭的帐篷矮塌边,不停擦拭着手中那柄折扇的扇骨,眼角却落在帐外正低声与李存忠交谈安排事宜的李存礼身上。
这位六弟脸上那份惯常的沉静,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平添了几分莫测。
以至于那礼字门下张口闭口都是唤李存礼为圣主的巴也,都让他感到几分忌惮起来,更别说本就是不良人的巴尔了,其人在袁天罡面前都颇有分量,而自己这六弟向来足智多谋,手下藏这么一号人物,居会不知?
李嗣源用折扇敲着掌心,不徐不疾。
李存礼弯着腰,拢袖走入帐中,但还不时回头扫过远处正在整备、准备西撤但略显慌张的耶律剌葛各部,眉头紧锁。
而待他回头,正要禀明自己方才安排的几件事,却见李嗣源眼中正闪着精光看向自己,心下当即便是一惊,而后马上想也不想,叉手举过头就拜了下去。
“大哥。”
“六弟,”李嗣源并未看他,视线依旧落在扇骨上,仿佛那上面刻着不得了的好玩意。
“述里朵那妖妇,城头之上,对你可是青睐有加啊。所谓明珠暗投、虚席以待,真是好大的口气。不过如今天下局势明朗,其人所言,连为兄都颇为意动,六弟莫没有心思不成?”
李存礼浑身一颤,他抬起头,眼中只有一片被误解的赤诚与急切:“兄长,你我兄弟,岂能中此妖妇离间之计?其人字字句句,皆意在乱我军心,断我手足。愚弟之心,天地可鉴。自太原追随兄长至今,历经生死,所求无非辅佐兄长成就大业,安身立命。岂会因妖妇几句蛊惑之言,便生二心?若兄长疑我,愚弟愿即刻自刎于此,以证清白!”
说着,他竟真的去拔腰间的软剑。
李嗣源眼中精光一闪,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快如闪电般压在了李存礼拔剑的手腕上。
他对李存礼看了良久,而后者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亦没有惊惶,只有一丝被逼问的苦涩与赤诚。
而恰在此时,外间的李存忠又快步往里而来,眼见此景,又是一愣,然后颇有几分进退不得的窘迫。
“六弟这是作甚!”李嗣源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没有去看李存忠,只是伸手扶起李存礼。
“你我兄弟,患难与共,岂会因敌人几句挑拨便生嫌隙?方才不过试你心意,值此危局,人心叵测,不得不察。而若连六弟都被那妖妇蛊惑心神,为兄才真是无计可施,这才一时失措惊惶罢了,方才亦是为兄之过。”
李存礼叹了一口气,并未多言,只是道:“大哥,此番李茂贞、朱友文二獠并起,视万军如无物。前日他们能救走王彦章,他日若于我军撤退途中骤然发难,何人能挡?何人可制?只怕归途凶矣……”
李嗣源把着李存礼的臂膀,心中那股狐疑尚未完全消散,又添了几分压力。
是啊,三王之说盛于天下多年,并以二帝称雄江湖十数载,在这以下,几无人可制,偏偏萧砚麾下一共就有三,更别说李茂贞娆疆一行过后,愈发莫测。
自从亲眼见识过袁天罡出手后,对于这种可以直接威胁上将首级的,李嗣源已是愈发忌惮。
不过还未等他开口,一旁佝偻着身子的李存忠却抢先一步窜了过来。
“六哥莫忧。”李存忠压低声音,急促道,“小弟之前所言并非哄骗耶律剌葛之流,晋王手中,确有鬼神莫测之助,便是那李茂贞、朱友文联手,亦不足惧。”
李嗣源似是猜到了什么,一时眯眼思忖,只是用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
李存礼眼中却是异彩大盛,追问道:“九弟所言非虚?晋王军中…何人能挡得住朱友文和李茂贞?”
李存忠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后怕,道:“六哥,挡住的…不是人,是兵神。”
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忆极其颠覆世界观的东西,复而将镜心魔的那番说辞仔细讲述了一遍,又详述了那所谓兵神如何硬撼朱、李二人,威势惊人,最后才道:
“那东西形如铁塔,裹在黑袍里,根本不像活物,朱友文那厮的煞气,李茂贞的幻音诀,居然难破其防。其人内力浑厚,深不可测,若非他突然出现,以一敌二挡住了朱、李二贼,晋王当时,只怕危矣。”
李存礼大为震动,他自诩于武功造诣不浅,故更能明白李茂贞与朱友文的高深,要想达成他们这般成就,所谓天赋、心性、历练等缺一不可,如此一人,就已是百万人难出其一,何论可以一敌二的存在?
而那所谓兵神怪坛,虽牵扯了娆疆十二峒那等巫蛊圣地,可……
但旋即,李存礼就想到了李嗣源曾经秘赴娆疆一事,又想到了义父李克用身死之真相,却是当即回头去看李嗣源。
而李嗣源却只是未置可否,他其实很难想象得到兵神怪坛与李克用相结合而散发得出的场景,因为当年自娆疆袭杀巫王抢夺这禁术本源后,他并未真正看过所谓兵神怪坛的威力到底如何,但昔日隐泉山一战,李克用曾一度让袁天罡吃惊的实力却很难让他忘记。
如若二者相结合……
如若此等神兵利器……
想到此物竟然在李存勖那里,一股更深的忌惮与难以言喻的野望悄然滋生,若能……但李嗣源面上却是不显,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抚掌道:“天佑晋国,有此倚仗,我军无忧矣。”
他复又看向李存礼:“六弟,既如此,撤退之事,更要万无一失。耶律剌葛虽是奇蠢无比,但毕竟尚能维系草原各部,短时之内,不可轻弃。你心思缜密,速去协助其人,务必约束各部,为兄则去寻那李氏子交涉一二,尽量在明日拂晓前全军开拔西撤,迟则生变。”
“愚弟领命。”李存礼压下心中复杂,抱拳应诺,转身大步离去。
李嗣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折扇再次展开,轻轻摇动,却是眯眼沉吟片刻,招来李存忠,对其人吩咐了一二。
晨光熹微,号角呜咽。沙陀残部与乙室部、迭剌部等残兵败将混杂在一起,拔营启程,向西撤退。
认清了现实过后,几万人马抛下了围攻半月的“空虚”王庭,终究是败走,虽然启程速度很快,但由于太过仓促,丢弃的辎重车辆、破损的帐篷在身后绵延,更添几分仓皇。
好在李存勖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史建瑭所率的先锋带来了数百辆特制的战车,这些战车乃是双轮车,厢两侧和前方竖立着厚重的包铁大盾,盾牌间隙探出密密麻麻的长矛,如同钢铁刺猬。每辆战车由四匹健马牵引,车后跟随二十余名步卒,手持强弓劲弩。
而战车阵虽颇为迟滞了行军速度,但在左右两翼各有数千晋军精骑辅以策应拱卫的情况下,整个阵型却是厚重如山,移动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深入草原千里,李存勖显然不是什么都没有准备的,数万大军轻动,在四面俱是敌军的情况下,一味奔袭已非上策。
如果一意只顾向西疾奔,若遇定霸都这等幽州精骑和王庭宫帐军轻骑袭扰,大军很容易被迂回分割,轻则大军局部溃散,重则后勤辎重与士气崩溃,完全失去防御与进攻的主动权,极为被动。
李存勖是骑战宿将,自是深惮此道。故才有了这般稳扎稳打,依托车阵构建移动防御体系,辅以骑兵警戒与局部反击的撤军战术,虽迟滞了速度,但漠北草原过了滦河进入炭山一线,便有了晋军与阴山仆从军策应。
此战的核心目的,本就是为了保住耶律剌葛的有生力量,扶持其人分裂草原而已,若要坐视其部被分割打残,李存勖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救耶律剌葛便是救己,耶律剌葛失则阴山失,阴山失,则晋国危。放弃这一切,晋国就算再积蓄国力,也只是慢性死亡而已。
在战车方阵的核心拱卫下,李存勖的中军缓缓压上。他本人甲胄红袍,端坐于马背之上,脸上却并无多少喜悦。而那尊身披宽大黑袍、带着青铜面具的兵神,则漠然地随行在侧,灰白的瞳孔扫视着荒野,负手于后,尤为魁梧伟岸。
被接应的大军队伍中爆发出欢呼,尤其以沙陀骑兵为甚,低迷的气氛被瞬间点燃。
耶律剌葛、乙室部、迭剌部等部族残存的贵族头人们,看着那钢铁洪流般的战车阵和那杆象征着无敌的王旗,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之前的惶恐被一种近乎盲目的心安取代。
“晋王神武,用兵如神!”
耶律剌葛驱马上前,豪迈大笑:“有晋王统帅大军,更有此无敌战阵并数万儿郎,何惧王彦章、赵思温之流?便是那萧砚亲至,也定叫他有来无回!”
他身边的部族首领们也纷纷附和,一时间,“晋王万岁”、“神兵无敌”的呼喊声响彻原野,昨日的狼狈与城下的羞辱仿佛瞬间就被这强大的援军一扫而空。
假李在人群后冷着脸,并未掺合进去,他麾下的三千晋军自是早已交给了李嗣源,故一时之间不过只有千余或兼并、或收服的心腹兵马而已,落在这数万人马中,显然是排不上号的。
李嗣源、李存礼等人也汇入中军,向李存勖复命。
李存勖只是微微颔首,似乎因为疲惫,并未多言,只是命史建瑭为前驱,清扫可能的小股游骑,开道警戒;夏鲁奇、李存孝率部殿后,广布疑兵,多设哨探,竭力迟滞身后赵思温的王庭主力,以及汇合了孙鹤等幽州主力的王彦章、元行钦所部。
他本人则自领中军,带着李嗣源、李存礼、耶律剌葛等晋军与漠北主要将领,连同那尊兵神,稳扎稳打地向西突进。
钢铁洪流裹挟着耶律剌葛的残军,开始加速西进。战车隆隆,马蹄踏地,卷起漫天烟尘,气势一时无两。
而正如李存勖所料,赵思温的万余骑军旋即便至,紧紧咬住了大军北翼。而南面,亦有幽州军精锐齐出,李茂贞一部、王彦章一部、元行钦一部,次第袭扰磨阵。
一时之间,一场激烈的追击与反追击战,在广袤的漠北草原上便如此猝然爆发。
但李存勖只是坐镇中军,指挥若定。
战车阵亦显然并非一无是处,其带来的防御性可以让李存勖不断调整战线,配合骑兵机动,让步卒依托强弩硬弓还击,数次挫败赵思温和王彦章的攻势。
且每当梁军攻势过猛,兵神便会突然出击,或硬撼李茂贞、王彦章等人,或直冲入梁军骑阵,所向披靡,为大军赢得调整时间。
兵神那无视伤痛、力大无穷、罡气诡异的恐怖表现,亦成了晋军和耶律剌葛部最大的定心丸,也让追击方深感棘手,且李存勖放弃突进的战术,也实难让他们寻找到空隙迂回包抄。
但反过来讲,李存勖固然深谙兵法实战丰富,但王彦章、李茂贞二人亦非泛泛之辈,俱备名将之能不说,并有赵思温、元行钦等将配合,可谓滴水不漏,难让李存勖寻找破绽。
不过晋军中亦非李存勖一人,尚有李嗣源、李存礼乃至李建及、史建瑭等宿将各自领兵,如臂使指。
加之双方麾下俱是精锐,抛去耶律剌葛麾下淘汰精简了的兵马不提,晋军亦或梁军麾下,兵是职业士卒,将是百战宿将,军官素质高,主将经验足,各自统帅又俱为天下名将。故一时之间,双方可谓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如此追逐反击了近两日,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这样,一方且战且退,步步为营;一方紧追不舍,攻势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