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最后一丝残阳的余辉在西边天际线挣扎了片刻便彻底熄灭。
北风变得更加猖獗,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地面上的一切。气温正在急剧下降,捲起的雪沫和沙砾打在脸上,瞬间就能带走皮肤上仅存的热气。
在这片被严寒和暮色统治的荒原上,一支庞大的队伍在一片冰封河床的洼地里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支粟特人的商队。
商队的规模颇为可观,人数上百,骆驼和马匹的数量更是远超於此。
领头那匹异常高大的白骆驼背上,裹著厚实玄狐皮大氅的商队首领安禄山的目光扫过这片选定的宿营地。安禄山为粟特常见名,源於“亚歷山大”的粟特语转音
这是一片古河道冲刷形成的浅洼地,东侧有一道不算高的土崖,能稍微遮挡一些自北面的酷烈寒风。地面相对平整,虽然覆盖著冻硬的积雪和枯草,但比周围那些坑洼不平的乱石滩要好得多。
“停下!就在这里扎营!快!动作快!”
安禄山举起戴著厚皮手套的手,打出一个手势,翻身跳下骆驼。
命令下达,整个商队瞬间沸腾起来。长时间的跋涉使得人畜都疲惫不堪,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能把人冻成冰雕的荒原之夜,迅速建立起一个能够抵御风寒的营地,是生存的第一要务。
驼夫和马夫们引导著躁动不安的牲畜,骆驼们发出低沉的咕嚕声,巨大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上掛满了白霜。在主人的驱赶下,这些“沙漠之舟”极其驯顺地前腿弯曲,后腿折迭,沉重的身体轰然臥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屏障。
那些负载著最珍贵货物的强壮公驼被安置在最外围。马匹则被集中拴在骆驼圈的內侧,它们不断踏动著蹄子,喷著响鼻,显得更为焦躁。伙计们不停地安抚,给它们披上简陋的毛毡御寒。
与此同时,年轻力壮的护卫和杂役则开始从几头专门驮运帐篷和工具的骆驼背上卸下物资。动作麻利,配合默契,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厚重的毛毡帐篷、皮绳、碗口粗的木桩被迅速传递、展开。锤击木桩的沉闷“咚咚”声,在风声中显得格外有力。帐篷的形制带有明显的西域风格,以多层厚毛毡覆盖,能够更好地抵御风寒和保存热量。
几个经验丰富的老伙计在营地中央相对避风的位置清理出一片空地,升起了几堆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越烧越旺,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黑暗,火光映照著一张张被风霜刻满痕跡、冻得通红的疲惫面孔。
安禄山年约四旬,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敦实,有著粟特人典型的深目高鼻,络腮鬍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但此刻也结满了冰碴。
尖锐的眼神不断扫视著营地的每一个角落,检查帐篷是否牢固,货物是否遮盖严实,牲畜是否安置妥当,偶尔会用带著浓重粟特口音的汉语,或者粟特语简短地发出指令。
负责伙食的伙夫从包裹严实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倒出少许珍贵的黍米,混入大量雪水,架在火上熬煮稀粥。又拿出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饢饼,放在火边小心烘烤。食物的香气虽然微弱,却极大地抚慰著人们飢肠轆轆的肠胃和疲惫的灵魂。
护卫们並未完全放鬆,一部分人依旧穿著皮甲,挎著弯刀或弓箭,在营地外围巡逻,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著暮色沉沉的荒原深处。竖起耳朵,捕捉著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狼群的嗥叫,或者更危险的马蹄声。
护卫首领是一个名叫石陀勒的壮汉。石陀勒是昭武九姓中石国的后裔,有著部分突厥血统,身材高大魁梧,像一座铁塔。穿著一身陈旧但保养良好的皮甲,外罩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氅,腰间挎著一把弯刀。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添几分煞气,此刻正用一块冻硬的油脂仔细地擦拭著弓弦,防止其因寒冷而变脆断裂。
驼夫和马夫们忙碌著照料牲畜,拿出豆料和盐块,餵给那些劳苦功高的骆驼和马匹。用手套或粗布,为它们擦拭鼻孔和眼角的冰霜,检查蹄子是否受伤。
队伍中还有几名戴著面纱的女子,此刻都聚集在最温暖的帐篷附近,低声交谈著,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还有一位隨队的祆教祭司,穿著素白色的长袍正对著南方进行著简短的晚祷,手中一个雕刻著火焰纹路的银制祭器在火光下闪烁。
那些从骆驼和马背上卸下的货物虽然包裹得严实,但从形状和细节,依然可以分辨出一些端倪。最大宗的,是成捆的色彩艷丽的丝绸。偶尔被风吹起毡角的一角,那流泻出的滑腻光泽和繁复华丽的纹样,足以让人想像其昂贵价格,以及在草原贵族眼中的巨大诱惑。
还有一箱箱的瓷器,搬运它们时,伙计们都格外小心,里面是来自邢窑、越窑的精品,它们脆弱易碎,却代表著东方文明最高的工艺成就,在西方和草原能换回等重的黄金。
茶叶被压製成结实的茶砖,用防潮的油纸和竹篾包裹得层层迭迭,这是草原游牧民族赖以消化肉食的生命之饮,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此外,还有来自南方的珍贵药材、做工精巧的金银器皿等等,这些货物即將被运往突厥牙帐以及更遥远的西域城邦,去换取皮毛、骏马、玉石以及更多的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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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顶帐篷被固定好,所有的货物都被安置妥当,篝火上粥饭的香气也开始瀰漫时,夜幕已彻底笼罩了这片荒原。
天空是一种近乎墨黑的蓝色,几颗寒星在极高的天幕上闪烁著,清冷而遥远。
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捧著热气腾腾的粥碗,小口啜饮著,啃著烤软的饢饼。
安禄山坐了下来,接过伙夫递来的一碗热粥,先警惕地望了一眼营地外围那无边的黑暗。那里除了风声,暂时只有几声若有若无的,不知是狼还是其他什么的野生动物的悠长嗥叫。
荒原的夜晚並不安全,盗匪、突厥游骑、甚至是飢饿的狼群,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威胁。
…………
夜色已深,连续多日的跋涉和严寒消耗了太多体力,大部分人都蜷缩在火堆旁或帐篷里,抓紧时间休息恢復精力,只有负责守夜的护卫还在强打精神,绕著营地边缘缓慢踱步,身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被拉得忽长忽短,风声中夹杂著牲畜的响鼻和远处野兽的悠长嗥叫,更添了几分肃杀。
石陀勒刚刚完成一轮巡视,正准备回到火堆旁喝碗热粥,就在他转身的剎那,动作猛地僵住,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营地外围、篝火光晕勉强触及的黑暗边缘。
几乎在同一时间,其他几个负责警戒的护卫也察觉到了异常,纷纷握紧了武器,警惕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风声里,夹杂著一种极其轻微,却与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声响——是脚踩在冻硬雪壳上的细微“嘎吱”声,而且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