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前路艰难,却从未犹豫。
他要的不是一个短暂的盛世,而是一个能延续千年的制度根基,哪怕这条路,要用鲜血和争议铺就。
太极宫的甘露殿偏院,落叶已积了半尺厚,张阿难踩着枯叶进来时,见李世民正对着一盘残棋发怔。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如乱麻,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陛下,这是东宫刚递到门下省的章程,老奴托人抄了一份。”张阿难将一卷泛黄的麻纸放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
他伺候李世民三十余年,从潜邸到登基,再到如今的软禁,早已摸透了这位帝王的脾性,知道哪些消息该递,哪些话该说。
李世民的目光从棋盘移开,落在那卷白纸上。纸卷用细麻绳捆着,上面盖着东宫的朱印,墨迹新鲜,显然是刚誊抄好的。
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淡淡道:“又是太子的新政?前几日听说他要设县六部、州六部,朝野都在骂他胡闹。”
“骂的人多,赞的人也有。”张阿难垂手侍立:“房相和长孙司徒这几日都在尚书省闭门下棋,说是要依着章程草拟细则。”
李世民这才伸手解开麻绳,展开白纸。
开头便是州县官制革新总纲。
他漫不经心地往下看,可越看,眉头便蹙得越紧。
“县设六部,对应朝廷权责……每部设四级官阶,每日考绩……”
李世民喃喃念着,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州部需每季度巡查属县,朝廷六部垂直管辖……这……这是要把天下的骨头都拆开,重新拼过!”
张阿难见他呼吸急促,连忙递上一杯温茶水:“陛下仔细看,后面还有科举和考功的章程。”
李世民摆摆手,眼睛死死盯着“司法权分层”那一段。
当看到“死刑需朝廷三司会审”“地方官不得私设刑狱”时,他猛地将纸卷拍在案上,棋盘上的棋子被震得乱滚:“他好大的胆子!自秦以来,地方官掌生杀予夺,这是朝廷对牧民官的信任!他倒好,连一个县令判杖刑都要层层报备,这不是在治官,是在囚官!”
张阿难低声道:“太子殿下说,隋末之乱,多因地方官权柄过重,割据自雄。他是想……从根上掐断祸源。”
“掐断祸源?”李世民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苍凉,“他可知,官若被捆住了手脚,谁来应对地方的突发事?岭南的俚人作乱,等报至朝廷,黄花菜都凉了!”
李世民起身踱步,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可你看这里……”
他指着“县礼部设劝学馆”“州户部每岁核垦田数”:“他连各县要种多少桑麻、开多少学堂都想到了……这心思,比朕当年细多了。”
张阿难轻声道:“老奴听外面的小吏说,太子殿下的章程里,连驿站的马匹每日该喂多少豆料都写了,说是‘务使物尽其用,官不怠职’。”
李世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张阿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说,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朕教他的是‘君无为而臣有为’;房玄龄教他的是《汉书》,是‘与民休息’。可他这套……层层迭迭,密不透风”
他重新拿起纸卷,逐页翻看,指尖划过“科举增设实务科”“吏员可升流内官”等条目,呼吸渐渐平稳:“他这是要把寒门子弟、刀笔小吏都拉进朝堂啊……门阀勋贵怕是要恨死他了。”
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赏。
当年他力推科举,就是为了打破门阀垄断,如今李承乾走得更彻底,竟要让吏员也能做官,这步棋,比他当年更险,也更狠。
“陛下。”张阿难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太子殿下处置了谏官后,朝堂上没人敢再明着反对了。房相说,这套章程若是推行下去,大唐的官吏会比现在多五倍……”
“五倍?”李世民皱眉:“国库吃得消吗?”
他立刻想到了症结所在,官员俸禄、衙署开支、驿站耗费……哪一样不要钱?
贞观年间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怕是要被这场改革掏空。
“太子殿下说,‘增官虽耗钱,贪腐更耗国’。”
张阿难复述着听来的话:“太子要派新设的谏官去查各州账目,说是能从贪墨里捞出更多钱来。”
李世民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当年派御史巡查地方,查出的贪腐款项动辄数十万贯,那些钱若是能收归国库,确实够养不少官员。
可他更清楚,贪腐如同附骨之疽,岂是增设几个谏官能根治的?
“他还是太急了。”李世民走到窗前,望着墙外那棵老槐树,“当年朕推行均田制,用了整整十年才让天下安定。征突厥,也是等了三年才抓住战机。他倒好,刚坐稳东宫就要动整个官僚体系,这是要把所有反对者都逼到对立面去。”
语气里满是担忧,可目光落在纸卷上“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八个字时,又柔和了些许。
“阿难。”李世民忽然道:“你说,他会不会……比朕做得好?”
张阿难愣了一下,连忙躬身:“陛下开创贞观之治,万邦来朝,太子殿下站在陛下的肩膀上,自然能走得更远。”
李世民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落寞:“站在朕的肩膀上……是啊,他踩着玄武门的血上来,自然要比朕更狠,也更决绝。”
他拿起纸卷,轻轻摩挲着:“这套章程,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比长城还要结实。可长城挡得住外敌,挡不住内里的崩塌,他防住了地方叛乱,防住了门阀专权,却忘了,人心不是木头,官员不是棋子。”
李世民将纸卷放回案上,重新坐下整理棋盘上的乱子,黑白子在他指间起落,渐渐归位:“告诉外面,别让他太急。先从关内道试试水,让房玄龄把账算清楚,让长孙无忌把章程里的棱角磨一磨……”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自嘲地笑了:“朕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连朕的城门都敢轰开,又怎会听朕的话?”
张阿难垂着头,不敢接话。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李世民的脸上,他望着重新归位的棋子,忽然低声道:“也好……就让他试试吧。朕打下来的江山,总要有个人来折腾折腾,或许……真能折腾出个不一样的大唐。”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棋局终了,胜负却无人能判。
张阿难悄悄退了出去,将那卷承载着大唐未来的章程留在案上,与棋盘上的黑白子一同,沐浴在渐渐沉落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