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城,自就乱成了一团,一万八千西军精锐,此时各自为战各自为安。
有些人已然率兵出城去,也不知道去干嘛……
有些人心思活络,只管把城内诸多库房都把守占住……
有些人上了城头,占住一两个城门,便是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
有些人好似也无所事事,带着麾下军汉,就坐在城内军营里,做点好吃好喝的,等着……
刘延庆与王渊,在一起,也领了一部人马,三四千人,带着程万里,却往北城出城,在城外立了一个营寨,说是要与城池成掎角之势。
南城那边,靠近大江水道那一片,依旧挤满了没有抢到船过江的军汉,到处都是人,便也沿着江岸上下去走,真是无头苍蝇一般……
天子……
鬼知道天子在哪里……
当然,秦桧是知道天子在何处的,天子正在震怒,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没有看到王渊派人把船带到汉阳门渡口……
再等许久,还是没见到船只从左右驶过来……
天子骂骂咧咧:“奸佞之贼,谋逆之贼,此番再寻到那些军将,定要斩杀!”
头前天子已然派身边官员回衙门去催促了,自还是久久不来。
天子一边骂着,一边迈步而去,往那汉阳城里去,再去衙堂,这回更要再发威风,真要拿人治罪!
军汉惯于如此,不来点狠厉的,他们就得过且过,乃至欺上瞒下……
天子身体着实不差,来去在走,虽然也有些疲累,但心中火气甚大,便真是健步如飞……
只管从南城再到州衙,衙门里,早已空空无一人,不仅军汉没有,连本是州衙上值的那些官吏都一个不见……
所有人都不见了,便是刚才,刘延庆王渊等人一走,都各回各家了,乃至拖家带口去躲,大势已去……
天子站在空空的衙堂之中,一时愣了神去。
秦桧也愣愣站在一旁,恍惚间,心中有一种怪怪的感受……
天子之尊,此时此刻,竟也教人耍了?好似街面上的奸商骗客人一般……
这朝廷,这天下,这社稷……
秦桧愣愣去看,只看到衙门院中,一杆旗帜随风在飘荡……
天子回过神来,问了一语:“这是怎么回事?”
问得秦桧一时不知如何来答,想了想才说:“陛下,许是都出城迎敌去了……”
“是吗?”天子还问。
秦桧点头:“当是如此,想来军情紧急!”
“那……”天子左右环顾,问道:“那当是能胜吧?”
“西军精锐尽出,一万八千人,若是打个敌军前锋,定是能胜,敌军一时半刻,万万不能有太多渡汉水之人!”
秦桧故意加了几分笃定在说,不免也是自我安慰。
“好好好,能胜就好……”天子脚步动起来了,往衙门外再去,一边走一边又说:“还是要去寻船,说不定船只已经送过去了,咱们进城来了,错过了,赶紧回汉阳门渡口!”
秦桧闻言,心中一喜:“对对对,定是如此!”
众人又连忙往渡口去奔,也好在此番天子带在身边的一些官员,皆如秦桧这般,年纪都不大,不然这么来去奔,哪里还跟得住……
苏武来了吗?
还真在来的路上……
比苏武来得更快的,是一批人工誊抄的《讨赵佶檄》,此时已然有许多乔装的斥候入了城……
好几个繁华的街面路口上,已然不知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自也引来不少人观瞧。
不识字的人多,识字的人少,那就自然有那好事者在读与众人听。
兵荒马乱的,这城内的居民,倒是不那么恐惧,好似看客一般,看着军汉们仓促仓惶,来来去去……
不免还是那句话,早早听人说,说了无数遍,燕王义薄云天……
天子正路过一个街口,刚好听到人读:“虏骑叩阙,尔竟传位太子而潜遁,弃百万生灵于兵刃……”
秦桧听得心中一惊,但不言不语,假装是没有听到,只管脚步快走。
却是头前天子,脚步忽然一停,抬手一指那围着的人群就问:“这是在说朕?”
“官家听错了,只管快走……”秦桧下意识骗了一句。
又听:“赵赵……百六十年窃居华夏,至斯体面扫地,廉耻全无……”
“大胆!”天子转身就去,往那人群而去,左右扒拉几番,呵斥在问:“何人大胆!”
人群目光,皆看向赵佶,赵佶一行人二十来个,都往前来帮着赵佶开路,一个个衣装华贵,便真是气势压制,路自己也让开了,直让赵佶奔到贴檄文的墙面前。
赵佶自是去看哪个大胆,哪个大胆没看到,檄文大纸就在眼前了,他目光过去,当场暴怒:“这是何人写的?啊?何人写的?如此大胆,此逆贼,当要剥皮抽筋,死无葬身之地!”
秦桧一脸尴尬,指了指檄文:“陛下,是那王黼!”
天子刚才,许也是气糊涂了……
此时转头再去看,檄文开头是王黼,末尾是王黼,只感觉如雷劈斧凿,心中岂能不痛?
“朕待此辈,恩重如山,此辈竟是如此狼心狗肺,非人哉,实非人哉!”天子只感觉浑身血气,皆涌上头去,一时的头昏脑涨,涨得人激动不已。
换个其他任何人来写,天子也不至于如此难受。
还听天子话语不断:“定要擒住此辈,剥皮抽筋,剥皮抽筋啊!”
话语说到最后,天子的音调,竟也显出几分低落……
秦桧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揭下大纸,撕了几番,揉搓几番,将一大团纸球丢在地上。
然后再把天子手臂稍稍一架:“陛下快走,莫让那渡口船只等久了……”
天子脚步在动,却是双眼里皆是失落,走得片刻,天子忽然问道:“朕待他不薄啊,他何以如此谣言攻讦?”
秦桧其实没有心思来答,只管随口说道:“那自是被人胁迫!”
“那就是贪生怕死,贪生怕死!”天子自顾自说着。又问:“朕自登基,兢兢业业,一心为国,闲暇之时,才有些许私自消遣,此罪过乎?”
“那自无罪!”秦桧只管架着天子快走。
“朕不爱民乎?”天子又问。
“爱,陛下爱民,无以复加!”
“朕不勤政乎?”
“陛下勤政,古往今来少见……”秦桧话语多少有些不过脑子了。
“朕治下之国,不富庶强盛?”
“堪比文景,又似开元!”虽然已经不用脑子了,但秦桧依旧对答如流,信手拈来。
“那何以还能拿那般狠毒之语来攻讦于朕?”天子似乎真纠结在此。
“自是狼心狗肺,不忠不义!”
“天下人不知朕者,不见朕者,是否真要受他蛊惑?”
便是此时赵佶也知道,这般檄文,定是天下皆发,一发去,这檄文的威力,可大可小。
若是威力小,那也还好……
若是威力大时,天下人人皆信,那岂不当真……
这便是为何自古行事皆有檄文的原因所在。
天子此时,岂能不忧?真当是曹操看檄文治头痛?那是笑谈……
秦桧只管去说:“陛下放心,天下万民,无不沐浴陛下恩泽,自都感怀在心!”
“定是如此,定是如此啊!”天子自己,也连连点头,面色笃定非常。
便是天子心中不自信,为何不自信,只问檄文之上,哪句是假?
别的都也还好,特别是那句“竟传位太子而潜遁,弃百万生灵于兵刃”之言,让他最是心虚……
更有那话语,开封父老犹悬褓于城垣,河北义士尚沥血于蒿街……
此时由不得天子不想,扪心自问,天子对得住开封父老吗?对得住河北义士吗?
不免更想,何以汴京百多万军民,没有一个义士真去奋力杀贼?军将会不发一矢而通贼开城?
是否就是这个原因?
天子不敢深想,所以就要越发去笃定,不然,那真天塌了。
只管快走,赶紧去上船渡江……
只待众人出城再到渡口,其实不用到渡口,远远就可以瞧到江面,江面这边,哪里还有一只船?
但天子脚步不止,依旧往大江边去,一直走到水旁,看得夏日涨水,波涛在起,天子才停住了脚步……
便是一时呆愣,望着大江东去。
却是众人不知,刚才他们震怒揭下檄文的时候,已然有一伙十几个汉子远远跟随在后……
此时领头的汉子大喜,左右去说:“快沿江往上去报,按帐前计划,扈将军正领兵顺江而来劫抢船只,快去快去,此处许是天子,许就是天子!”
苏武出发之前,自是不知汉阳城会乱成这样,计划里,扈成领快骑,便要占得诸般沿江渡口,抢得船只,想着是能不能把天子堵住,所以如此计划。
这一伙提前入城的十几个汉子,自就是乔装的斥候,檄文也是他们贴的,进城的斥候百多人,这只是其中一支。
刚才贴了檄文,自也在暗处瞧着,正好瞧见了天子一行,刚才那是轮番来去,远远跟着看着,近处偷听偷看,分析来分析去,也看众人衣装口音之类,算是真猜出来是天子一行。
便是有人飞奔往西,远处还有他们藏的马。
也听那领头的汉子说:“还要去知会燕指挥使,快去快去!”
燕青就在城内,亲自而来。
自又有汉子飞奔回头。
只管两番人派出去,领头的汉子才喜悦而起:“兄弟们,咱们许要立大功了,天子无船,渡江不得……”
这是一眼瞧到的事。
那边天子,就立在水旁,一时好似有些呆呆愣愣,许多事,他一时接受不来……
王渊,怎么敢?
怎么敢真的把天下之主如此来戏耍戏弄?
活到而今,四十有三年,天子赵佶何曾有过被人戏弄戏耍之事?
这种感觉,让赵佶一时之间,不敢置信,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