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六年,盛夏。
成都皇城之内,铜雀栖檐,蝉鸣聒耳。
魏王宫中,冰鉴散出的凉气难解满殿沉闷。
曹叡身着玄色王袍,斜倚案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虑。
阶下,镇西将军邓艾躬身而立。
他双手高举奏章,声如洪钟:
“臣艾昧死以闻:今刘备病体沉重,李翊半退,陈登病死。”
“前雍凉大都督诸葛亮又调离了关中,齐国局势如此动荡,此天赐良机也。”
“目今刘备放权使太子刘禅监国,刘禅懦弱,中国将危。”
“臣在汉中有年,兵精粮足。”
“臣愿领王师,兴兵北伐,克服中原。”
“匡扶正统,以报大王之恩,以终丞相之志!”
内侍接过奏章,呈于曹叡。
曹叡展卷细览,指尖轻敲案几,不发一言。
这时,尚书令谯周出班奏道:
“大王不可!近者,大将军曹真、丞相司马懿皆相继而亡,内治无人。”
“士载只宜待时,不宜轻动。”
邓艾转身面对谯周,目光如炬:
“不然!人生如白驹过隙,似此迁延岁月。”
“何日可以恢复中原乎?”
“……孙子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谯周捋须摇头,“我等皆不如丞相远甚,丞相尚不能恢复中原,何况我等?”
“谯大夫此言差矣!”
邓艾声调激昂,“吾随丞相征战多年,深知兵法。”
“且此前久居陇上,深知羌人之心。”
“今若结羌人为援,虽未能克复中原,自陇而西,可断而有也。”
殿上群臣窃窃私语,分为两派,争论不休。
曹叡终于抬头,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
“诸卿之意,孤已尽知。”
“然则……”
他停顿片刻,望向殿外远方、
“自庄王败走关中,已二十余载。”
“我等偏安蜀地,日夜思归。”
“今中原空虚,确是天赐良机。”
谯周急道:
“大王!诸葛亮虽离关中,然其经营中原多年,法令严明,民心归附。”
“且闻其子弟姜伯约才略不凡,更兼有陆伯言为辅。”
“庞令明更是骁勇善战之辈。”
“若轻启战端,恐……”
“尚书令多虑了!”
邓艾出声打断道。
“李子玉已老,中原一帮功勋老将,仗着资历高,大多心怀鬼胎,不服中央。”
“据我们的探子回报说,京中不少老臣,都过着奢靡的日子。”
“如今刘备病重,刘禅暗弱,此正是我大魏重振之时!”
曹叡闭目沉思良久,终于开口:
“卿既欲北伐,可尽忠竭力。”
“勿堕我国锐气,以负孤命。”
曹叡处事沉着、刚毅,明识善断,深谙制衡之道。
他即位不久就政由己出,使几个辅政大臣形同虚设。
比如,藉由战事多次将曹休、曹真与司马懿调往边境。
令其停留都城的时间十分有限。
如此一来,便有效降低了三人对中央朝政的影响力。
而司马懿与曹真也真的在频繁的战事调度中,相继去世。
四位辅政大臣仅剩赵俨一人未出都城。
但他并未掌握军权,因而对曹叡的权力影响有限。
通过以上策略,曹叡巧妙地将四位辅政大臣中实力最强的三人调离中央。
成功收揽权柄掌握大权。
而在司马懿、曹真相继死后,曹叡更是一直牢牢掌握魏国最高权力。
邓艾作为魏国年轻一辈的将领。
曹睿既想培养他,又不想让他在成都积累太多势力。
以威胁到自己的权力。
既然邓艾主动请缨北伐,那曹叡自无不允的道理。
一旦功成,便是自己这个君主慧眼识珠,竟二王未竟之大业。
万一失败,也能进一步削国中将领的兵权。
邓艾伏地拜谢:
“臣必肝脑涂地,以报王恩!”
退朝后,
谯周忽然追上邓艾,拉住他的衣袖说道:
“士载,何故如此急切?”
“且不论齐国是否真的虚弱。”
“即便中原真虚,然百足之虫,亦是死而不僵啊。”
“以弱魏伐强齐,诚不智也。”
邓艾叹道:
“谯先生,非我急切,实乃时不我待。”
“齐国强魏国数十倍,每拖一日,齐国便强我一分。。”
“若再蹉跎,此生终老于蜀,何颜见先王于地下?”
“然则兵者,国之大事……”
“我岂不知?”
邓艾遥指北方,“然今之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若待刘备驾崩,李翊还政,则此生再无机会矣!”
谯周默然,良久方道:
“既如此,愿将军珍重。”
三日后,邓艾领敕辞朝,同司马昭及一众蜀将径到汉中。
临行前,曹叡亲赐宝剑一把,叮嘱道:
“孤与中原,有国仇家恨。”
“卿此行,关系社稷存亡,慎之,重之。”
邓艾再拜: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王重托!”
……
汉中大营,旌旗蔽日。
邓艾召集诸将议事,帐中悬挂巨幅地图,标注着汉魏双方的势力分布。
征西将军张翼首先发言:
“将军,我军虽精,然不过五万。”
“闻中原仅是在关中便屯兵有十万,何以敌之?”
邓艾笑道:
“……不然,据我所知。”
“中原朝廷一直主张减少关中军费开支,所谓十万之兵,恐所言不实。”
“且纵真有十万人,其分驻各处,调度不易。”
“我已有计较矣。”
话未毕,亲兵来报:
“将军,羌族使者到了。”
邓艾大喜:
“快请!”
不多时,三位身着羌族服饰的使者入帐。
为首者抚胸行礼:
“邓将军,我家族长命我前来,愿与将军共图大事。”
邓艾亲自下阶相迎:
“有羌族勇士相助,此战可期!”
待羌使退下,邓艾环视诸将:
“今得羌兵万余,可为奇兵。”
“我意已决,分三路出兵:”
“一路出祁山,佯攻长安。”
“一路出子午谷,直取潼关。”
“我自领主力,出斜谷,断中原军后路。”
护军黄崇忧虑道:
“……此计虽妙,然风险极大。”
“若被陆逊识破,回师救援,我军危矣。”
邓艾点头:
“……黄护军所虑极是。”
“故我已遣细作往中原,散布流言,称鲜卑人将攻幽州。”
“诸葛亮必分兵防备,如此,关中空虚。”
诸将闻言,皆露喜色。
邓艾立于军帐之前,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目光如炬。
“句安、李歆听令!”
邓艾转身,声音铿锵。
两名将领应声出列:
“末将在!”
“今命你二人引一万五千兵,前往麴山前连筑二城。”
“句安守东城,李歆守西城。”
“此二城如匕首,直指雍州腹地。”
“关系我军北伐大计,不可有失!”
句安、李歆齐声道:
“末将必不负将军重托!”
次日,大军开拔。
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一万五千精锐浩浩荡荡向麴山进发。
不数日,大军抵达麴山。
但见两座山峰对峙,中有要道贯通雍凉,确为兵家必争之地。
李歆策马环视,对句安道:
“此地险要,若筑城其上,可扼雍州咽喉。”
“然距敌甚近,恐遭围攻。”
句安笑道:
“……将军多虑矣。”
“邓都督既命筑城,必有后援。”
“且我观此地山势,易守难攻。”
“纵有敌军来犯,亦不足惧。”
遂命士卒采石伐木,日夜赶工。
不过旬月,两座城池已初具规模。
城墙高约三丈,互为犄角,烽火相望。
与此同时,
已经出任雍州刺史的陆逊也得到了细作急报。
其雍州刺史一职乃诸葛亮保举。
朝廷没有急着复设新的雍凉大都督。
而是分别命李严出任凉州刺史,陆逊出任雍州刺史。
显然,朝廷是希望二人相互制衡。
理由也很简单,
李严虽是荆州出身,根正苗红的汉将。
但经过几年相处,诸葛亮觉得此人权力熏心,私欲极重。
若当真放大权给他,容易误事。
至于陆逊,能力与人品并没有什么大缺陷。
但他毕竟是吴国降将,那朝廷肯定是要卡他政审的。
且他本就是江南大族,势力不小。
所以决定让二人在雍凉相互制衡。
至于姜维,他毕竟还年轻。
不论如何,总不能让他跟两位前辈平起平坐。
所以,让他接着在二人身边打下手,历练历练。
“邓艾遣兵筑城麴山?”
陆逊放下军报,眉头微蹙,“此城若成,如鲠在喉。”
他即刻修书,遣快马送往洛阳。
随后召众将议事。
“伯约,”
陆逊看向姜维,“你久居陇上,与羌人熟悉。”
“今邓艾必结羌人为援,你可速往羌王处,陈说利害,令其勿要助纣为虐。”
姜维拱手道:
“……维领命。”
“然羌人反复,恐难一说即服。”
陆逊颔首:
“尽人事,听天命。”
“若羌王不允,亦当使其迟疑不决,为我军争取时日。”
姜维即日启程,单骑往羌族部落而去。
陆逊又唤来副将郭淮:
“伯济,命你引兵三万,速往麴山。”
“务必在城池未固之前破之!”
郭淮慨然应诺:
“淮必竭尽全力,破此二城!”
麴山城外,尘烟滚滚。
郭淮率三万大军蜂拥而至,将东西二城围得水泄不通。
句安在东城上望见,对副将道:
“……果然来了。”
“遂传令各军,严守城池,待都督援军至。”
话音刚落,城外已响起战鼓。
郭淮令军士四面攻打,云梯、冲车齐上,箭如飞蝗。
句安亲立城头,指挥若定:
“滚木擂石,准备——放!”
霎时间,
滚木擂石如雨而下,砸得攻城士卒头破血流。
热油倾泻,火光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
西城李歆亦率军死战,亲自挽弓射箭,连毙数名敌将。
激战终日,郭淮见城池坚固,一时难下。
遂改变策略,分兵断其粮道,将二城团团围困。
旬日之后,陆逊亲率援军赶到。
他登高观察地势,见二城虽险,却处高地,不禁忻然而喜。
回到寨中,陆逊对郭淮道:
“此城山势高阜,必然水少。”
“若断其上流,蜀兵皆成渴死之鱼也。”
郭淮恍然大悟:
“使君高见!淮即刻命军士掘土堰断上流。”
不出陆逊所料,城中果然断水。
起初尚有存水可支。
数日后,井枯河干,军士唇裂喉燥。
李歆见形势危急,对部将道:
“如此困守,无异坐以待毙。”
“我当引兵出城取水。”
遂率五百精兵,开门突袭。
不料汉军早有准备,四面围合。
李歆左冲右突,血染战袍。
方才夺回数桶清水,而士卒折损过半。
句安在东城亦遭同样困境,两军会于一处,商议对策。
“邓都督之兵,至今未到,不知何故。”
句安满面愁容,“城中粮草将尽,又兼无水,军心已乱。”
李歆咬牙道:
“我当舍命杀出求救。”
“将军守城待援,若歆不归,亦当有讯息传回。”
是夜,
李歆选数十精锐骑兵,乘夜色朦胧,悄悄开启西门。
“随我冲!”
李歆低喝一声,一马当先,杀向敌营。
初时顺利,连破两重围困。
至第三重时,郭淮与庞德率军拦截。
“李歆休走!”
庞德大喝,挺枪来战。
李歆更不答话,挥刀迎上。
二将战十余合,李歆气力不支,心急如焚。
虚晃一刀,拍马便走。
庞德紧追不舍,暗取弓箭,一箭射中李歆后背。
李歆负痛,仍奋力冲杀。
随行骑兵纷纷落马,至天明时分,仅剩李歆一人。
他已身带数处重伤,方才冲出重围。
回首望去,随行将士皆已没于乱军之中。
而此时东西二城内,情势更加危急。
军士饥渴难耐,多有瘫软不能持兵者。
句安巡城,见士卒皆露绝望之色,心中凄然。
正无计可施之际,忽觉面上一凉。
抬头望去,
但见北风大起,阴云布合,片片雪花从天而降。
“下雪了!下雪了!”
城中士卒欢呼雀跃。
句安却面露忧色。
雪虽可解渴,然天寒地冻,守城更加艰难。
是夜,大雪封山,麴山二城尽成银白世界。
魏兵分粮化雪而食,暂解口渴之困。
然粮草将尽,外援未至,前途依然渺茫。
句安立于城头,望着漫天飞雪,喃喃自语:
“李将军,但愿你已突围成功,早日请得援军……”
风雪愈急,掩盖了战场血迹。
却掩不住弥漫在二城上下的绝望气息。
而此时的李歆,正负伤冒雪,艰难地向南行进。
每行一步,背上箭伤便传来钻心疼痛。
鲜血滴在雪地上,红得刺目。
“绝不能倒下……”
李歆咬牙坚持,“二城将士性命,皆系于我身……”
他回头望了一眼麴山方向,只见群山茫茫,二城早已不见踪影。
李歆伏在马上,背上的箭伤随着马匹颠簸阵阵作痛。
鲜血已浸透战袍,在寒风中凝成暗红色的冰痂。
他咬紧牙关,紧握缰绳,沿着西山小路艰难前行。
“绝不能倒下……句安和万余将士……还在等着援军……”
李歆喃喃自语,意识已开始模糊。
两日两夜,他不眠不休,全凭一股意志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