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欲回府歇息,但终究觉得心里边不踏实。
到底是命车夫将马车开往另一个方向。
时值春夜,洛阳城已陷入沉睡。
唯独丞相府门前忽起骚动。
诸葛亮不及更换朝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急促地叩响门环。
老管事提着灯笼开门,见是首相,忙躬身道:
“诸葛相爷,李相已经歇下了。”
“烦请通传,亮有要事求见。”
诸葛亮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内室之中,李翊被敲门声惊醒。
身旁的夫人袁莹不悦地坐起身:
“这诸葛孔明好生无礼!三更半夜扰人清梦,还有没有规矩了?”
李翊撩开锦被,从容起身:
“孔明非不知礼之人,此时求见,必有要事。”
他披上外袍,对门外道:
“请诸葛孔明书房相见。”
书房内,李翊命人奉上西域进贡的甜瓜与葡萄。
又亲自为诸葛亮斟上一盏清茶:
“尝尝,龟兹新贡的瓜果,甜得很。”
诸葛亮哪有心思品尝,急切道:
“相爷,今日试药之事……”
“老夫已知晓。”
李翊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越王孝心可嘉,陛下感动也是常情。”
“可陛下近日与越王越发亲近。”
诸葛亮压低声音,“昨日越王竟在御前论及漕运改制,这……这本该是太子分内之事。”
李翊不置可否,又递过一片甜瓜:
“此瓜难得,孔明不妨尝尝。”
诸葛亮推开瓜果,倾身向前:
“还有一事——”
“陈夫人近来频繁结交京中贵妇,与卫将军夫人结为姐妹,与太常卿夫人同游园林,就连王司徒的千金也常出入越王府。”
“相爷,陈瑶毕竟是老首相之女,这般结交京城贵妇……”
“陈登之女,世家出身,贵妇们愿意结交,有何奇怪?”
李翊悠然地品茶,脸上古井无波。
诸葛亮急得站起身:
“亮非此意!相爷难道看不出?”
“越王与王妃这是在京中织网啊!长此以往,太子地位堪忧!”
李翊放下茶盏,目光忽然变得锐利。
他意味深长地问诸葛亮道:
“……孔明,若撇开嫡庶之序。”
“你以为太子与越王,谁更适合当储君?”
此言一出,
诸葛亮顿觉背脊发凉,冷汗瞬间湿透中衣。
他颤声道:
“相爷……此问恕亮不敢答。”
“是不敢答,还是不愿答?”
李翊步步紧逼。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郑重行礼:
“相爷支持谁,亮便支持谁。”
“唉……”
李翊闻得此言,长叹一声,起身走到窗前。
“孔明啊孔明,当年你在徐州时,与陛下面前纵论天下大势的豪情何在?”
“这些年在官场沉浮,莫非连直言不讳的勇气也消磨了?”
他转身凝视诸葛亮:
“是因为老夫吗?因我在朝一日,你便不敢尽展抱负?”
“亮不敢!”
诸葛亮连忙否认,“相爷知遇之恩,亮永世难忘。”
不可否认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诸葛亮确实都活在李翊的阴影之下。
这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诸葛亮的豪迈与洒脱。
以及他最重要的自信。
很多时候,他会下意识相信李翊的主见,而失去自己的判断。
又往往为自己的主见与李翊主见一致之时,而暗自高兴。
因为在他的视角里,李相爷是天下奇才。
自己的主见如果与李相爷相悖,那一定是自己思虑不周。
所以在太子党一事,诸葛亮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到底谁是最佳人选。
便直接先入为主的支持刘禅了。
因为李翊支持刘禅,所以他便下意识支持了。
不止诸葛亮如此,
朝中许多太子党皆是如此。
与其说是太子党,不如说是李氏党羽。
只有跟着李相爷走,他们才有汤喝有肉吃。
李翊摆手打断道:
“……你且宽心。”
“今日局面,早在老夫算计之中。”
“可越王毕竟日渐得宠。”
“这样也挺好。”
李翊轻笑,“阿斗那孩子,若无人在旁鞭策,永远不知进取。”
“总不能事事都要老夫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替他兜底。”
诸葛亮恍然:
“相爷是要借越王激励太子?”
“玉不琢,不成器。”
李翊目光深远,“太子仁厚,缺的正是这份危机感。”
“如今有越王在侧,他若还想守住储位,就该学会如何为君。”
诸葛亮沉思片刻,终于展颜:
“……亮明白了。”
“只是不知……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你是当朝首相,自当行首相该行之事。”
李翊重新坐下,递过那片一直被推拒的甜瓜。
“治国安邦,选贤任能,这些不都是你分内之职?”
诸葛亮双手接过,终于尝了一口:
“果然清甜。”
“甜瓜要趁鲜吃,国事要顺势为。”
李翊意味深长地说:
“记住,无论将来谁继大统,你诸葛孔明都是我大汉的擎天之柱。”
这时,老管事在门外禀报:
“相爷,宫中来报,陛下召越王入宫侍疾。”
诸葛亮神色又显忧虑,李翊却淡然道:
“知道了。”
待管事退下,李翊对诸葛亮道:
“看来陛下今晚又睡不安稳了。”
“孔明,你也该回去了。”
行至府门,李翊忽然唤住诸葛亮:
“记住,为相者当如北辰。”
“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不必追逐流星的光芒。”
诸葛亮深深一揖:
“相爷教诲,亮谨受教。”
回府的路上。
诸葛亮掀开车帘,见东方已露微白。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入相府为郎时,李翊曾对他说过:
“为官之道,不在趋炎附势,而在立身持正。”
如今看来,这位恩师始终未改初心。
与此同时,李翊回到内室,袁莹仍醒着,不满道:
“何事如此紧急?”
李翊宽衣躺下,轻声道:
“孔明已经能够独挑大梁了,我无忧矣。”
“就为这个半夜吵醒我们?”
李翊望着帐顶,悠悠道:
“夫人不懂,这正是我大汉之福啊。”
翌日朝会,
刘备因病情未至,由太子刘禅监国。
让众臣意外的是,诸葛亮一改往日温和。
当庭弹劾了三名玩忽职守的官员,又力主推行新的考课制度。
其雷厉风行,令满朝肃然。
诸葛亮手持玉笏,又接着陈述关中军政要务。
“臣举荐陆逊为征西将军,表姜维为护军。”
诸葛亮声音清朗,在殿中回荡。
“姜维此人,忠勤时事,思虑精密。”
“臣考察其才略,董允、州泰等年轻才俊皆不及也。”
“此人实乃凉州上士,心存汉室,才气过人。”
刘禅微微倾身:
“丞相对此人评价倒是甚高。”
“正是。”
诸葛亮续道,“姜伯约通晓军事,既有胆色,又深谙兵法。”
“臣请令其训练中虎步兵五千六百人,待练成之日,再引其觐见陛下。”
刘禅沉吟片刻:
“……准奏。”
“即封陆逊为征西将军,姜维为护军,训练新军。”
“谢殿下。”
诸葛亮深施一礼,随即话锋一转。
“臣今日尚有一事要奏——伐魏大计。”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太仆出列道:
“……丞相,如今国家初定,又刚刚打完吴国。”
“正当休养生息,岂可轻启战端?”
诸葛亮从容不迫:
“正因考虑国家正在兴复,臣与内阁诸公连夜筹划。”
“制定出了能最大限度减少战争成本的灭蜀计划。”
刘禅略显不安:
“丞相请为孤详述之。”
诸葛亮命内侍展开一幅巨大的舆图,手持竹杖指点:
“臣与内阁还有兵部商议讨论,最终得出结论。”
“灭蜀最少需出动十八万大军,分三路进兵。”
他竹杖先点在西线:
“第一路,进攻西线魏军屯田主力。”
“此处魏军虽众,然分散屯田,可各个击破。”
竹杖随即移向后方:
“第二路,绕后切断这支魏军主力的粮道与退路。”
“此路须精骑五千,行动迅捷。”
最后,竹杖重重落在汉中:
“第三路,乃是我们的伐魏主力,直取汉中据点。”
“然后……”
竹杖向南划出一道弧线,“直捣成都!”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良久,杨仪出列问道:
“首相此计虽妙,然十八万大军,粮草何来?”
“此事已与户部商议。”
诸葛亮看向徐庶。
“徐尚书,请。”
徐庶出列奏道:
“臣已核算,若分三批调兵,以战养战,可节省三成粮草。”
“另关中屯田已见成效,可支应部分军粮。”
董允插话道:
“然则十八万大军调动,难免劳民伤财。”
“万一战事不利……”
“故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诸葛亮斩钉截铁,“我军出其不意,三路并进。”
“必可在魏军反应之前拿下汉中。”
众臣议论纷纷,有赞同者,也有反对者。
刘禅听着朝堂上的争论,面色愈发凝重。
待议论稍歇,刘禅缓缓开口:
“丞相此策,谋划周详。”
“然……”
他顿了顿,“孤毕竟只是监国,如此军国大事,是否执行……”
“还是待父皇病愈后再议吧。”
诸葛亮欲再进言,见刘禅面露疲色,只得躬身:
“臣遵命。”
退朝后,诸葛亮与李翊并肩而行。
“孔明今日之举,是否过于急切?”
李翊慢条斯理地问。
诸葛亮叹息:
“……机不可失。”
“如今魏国内乱刚平,正是用兵良机。”
“然太子性格,你我都知。”
李翊目光深远,“他需要时间。”
二人行至宫门,忽见越王刘理迎面而来。
“见过丞相、姨父。”
刘理施礼。
“方才朝堂之上,听闻丞相伐魏之策,实为妙计。”
诸葛亮神色微动:
“殿下也通军事?”
“略知一二。”
刘理谦逊道。
“只是觉得第二路绕后之军,若改走阴平小道,或许更为隐秘。”
诸葛亮眼中闪过惊异之色:
“殿下如何知阴平小道?”
“近日研读姨父所绘的舆图,偶然得见。”
刘理微笑,“丞相若有意,咱们可以改日详谈此事。”
很多年前,张松访徐州时,便曾献上西川地图。
后来李翊根据考察的地理,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详细的绘制。
而刘理此人,似乎对李翊高度崇拜,研究了他的许多著作与言论。
就连伐蜀所需的舆图,刘理也只看李翊绘制的。
待刘理离去,李翊轻声道:
“看见了吗?越王对军事也颇有见解。”
诸葛亮沉默不语。
与此同时,
长乐宫内烛影摇红。
刘备半倚在龙榻上,听着刘禅细细禀报今日朝会之事。
当听到诸葛亮提出的伐魏之策时,刘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咳咳……”
刘备轻咳数声,接过内侍奉上的药汤。
“阿斗,你对伐蜀之事,究竟作何想法?”
刘禅谨慎地整理着思绪:
“儿臣以为,国家若能早日一统,自是好事。”
“只是……连年征战,未免劳民伤财。”
“如今国库虽丰,然十八万大军出征,若战事不顺,迁延日久。”
“恐怕……”
“那你觉得,到底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刘备目光如炬,直视着儿子。
殿内寂静,只闻更漏声声。
刘禅沉思良久,终于抬头:
“该打。”
“哦?”
刘备微微前倾,“为何?”
“父皇开创我大汉基业,志在匡扶汉室,一统天下。”
刘禅语气渐坚定,“若要比肩高祖、光武,成为千古圣君。”
“那就必须剿灭魏逆,完成统一大业。”
“此战……不可避免。”
刘备闻言,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难得……难得我儿有这份心思……”
他颤巍巍地握住刘禅的手:
“既然如此,朕同意伐蜀计划。”
“此战,就由你来全权负责。”
“什么?”
刘禅大惊失色,慌忙跪倒。
“儿臣年幼不知兵,如何担此重任?”
“若是误了国家大事,实在祸害不浅。”
刘备轻轻扶起儿子,低声道:
“朕教你个法子:有不懂的,就去问孔明。”
“若是连孔明都解决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就去问你相父。”
“相父?”
刘禅一怔。
“李子玉。”
刘备意味深长地说,“他虽已致仕,然军国大事,无不了然于胸。”
“记住,有些事……孔明不便做的,做不到的。”
“唯有你相父能办。”
刘禅若有所悟:
“儿臣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