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鏖战到了此刻,如同两个半死不活挣扎的人。
“咚咚咚咚………”金鼓一刻不停的敲打着。
不论是朱大郎还是军府群臣,对耗在潼关寨墙下,都已经容忍到了极处。
原本坐山观虎斗的陕虢节度使杨守亮开始在背后调兵遣将的消息,更是让源政、徐怀玉之辈涌起一种隐约的不详。武关败军所说的——吴王要直扑汴梁,可能是真的!
以骑卒强盛的西军,这厮现在说不得已经到了洛阳。
这更坚定了他们以麾下武夫主力加入拔城的决断。
他们这些军马,大概已失却依托与退路,不进关就再无生存之基。
不管怎样,眼前只剩一条路——入关,进京!
不管杀材对这时候的汴府宝贵到了何种地步,军府将校在这几日,也只是毫无顾忌的领着他们一波接一波涌上,在禁沟里,在寨墙下玩命打洞挖沟攀墙,飞蛾扑火,蝼蚁送命。
寨沟攻防,终于在这绞肉机当中摇摇欲坠。留守的两万甲士,阵亡过半。中下军官,不管出身是贵族子弟还是皇族,又或反正的汴军岐军晋军,这些中坚骨干,几乎一扫而空。
守方的武士军都伤亡若此,二者到底折了多少人口,不问可知。
缠斗到如此程度,在二月十一这天,终于得手,将禁沟当道的石堡城挖空了墙基。火油、柴炭、火药只是往里填,纵火焚城。
石堡墙在连番血战里仿佛散尽了功力,在反复的热胀冷缩下,只是近乎无声的坍塌。
城上城下,都死死盯着眼前景象。
半晌,城下百战余生的汴军,才振臂发出一番鼓噪:“长安!长安!”
“杀了符存审,打通禁沟!”
先是城下,接着所有人都跟着呼喊起来。
汴军将领也在尸堆里丢下长槊,扯下头盔,撕下抹额和外甲,将钢刀双手举起,歇斯底里:“拔城,拔城!短兵接!相见白刃!抢下石堡城,大军随后就到!打进京城,抢光了关中,烧光了皇城!整个秦川,都等着去杀,去抢!这泼天快活,都是俺们的,要爽的,跟着俺们来!”
“战斗爽!战斗爽!”一窝蜂的汴军扯下抹额,披头散发地举起钢刀。
徐怀玉猛的从壕沟里跳出,已经爬上梯子,嘴里只来得及大叫:“抢城!抢城!”
已经不需带动,所有汴军叫喊的,都是同样一句话:“抢城!”
汴军再度嗷嗷薄城,惨叫震天的废墟里同样是乱成一锅粥,侍卫军校官杜七郎大声厉喝:“战斗!战……”
还未说完,一箭破空,射入杜七郎大嘴,带着他的人头重重钉在身后废墟。
“抢城!抢城!”震耳欲聋的鼓噪声唤醒了乱成一团的守军,箭雨顿时铺天盖地射出,一条条人影从废墟里翻出。
汴军在乱石里跌跌撞撞,迎面而来。
符存审面向蜂拥而上的汴军,看着他们充血得几乎发紫的兴奋脸,除了后退,没有任何办法。他现在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无助的随着怒涛漂泊,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胡锐和一队民夫拉翻了石堡城一隅倾颓塔楼上的的十几口大锅。
沸腾的粪汁和人畜尸油倒灌而下,在灰尘里黏稠地流溢。
他们抓起还在燃烧的火盆,泼进了油汁。
尸油遇火,“轰“地一声腾空暴燃,随即一片连着一片,点燃了积累的粮草物质。
熊熊烈焰,霎时映红整个石堡城和两侧山崖。
符存审在大火黑烟中不辨东西地乱窜,只是听着声音迎接敌阵。但他真就是一片被狂风裹带的树叶,被烟火烧得晕头转向,被嚎叫的人群带动着,在里头打转。
守军向后溃散。
“吱嘎吱嘎………”石堡城背后的寨子,寨门传来令人牙酸的绞盘声。
寨门在缓缓开启。
溃散的石堡守军看到关门打开,加快了汇合步伐。
关门在打开,越开越大。
突然,有人的脚步慢了下来。
“战斗爽!战斗爽!”前些天从武关过来的寨子守将郭猛、耿同正带着五千大军源源不断快速通过寨门,在寨墙下集结列队。逮着逃兵,劈脸就是刀背乱砍。
在寨子后方,还有冲天喊杀,其他寨子余军也在增援而来。
“咚咚咚!”禁沟之中,战鼓如雷。
当前大寨寨门完全洞开。
墙下平地已然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铁槊,槊锋在日光下反射着金光。将校大臣,一个个同样在红着眼球,呲牙咧嘴:“文德武运!万世永昌!巷战!巷战!杀光了汴人!杀到汴梁去,血洗了此辈!烧城,焚山!拖住朱大郎,圣人随后就到,这里还是俺们的!这秦地,这天下,将来也都是俺们的!拖住汴军,就在墙下战斗!这仗没打完!俺非要看着朱家被杀绝,才收手!”
这头是正在越过火海,黑压压拉起满天尘烟拼命猬集而来的汴军大队。
抢城!抢城!
徐怀玉钢刀一指,厉声大喝:“杀穿去,天下就是俺们的!杀穿,杀了符存审,明日进京!”
军官们纷纷掉头厉呼:“列阵,列阵!准备团战!”
“还在叫什么!散开身位,西军就在前方!”
大队大队猬集的汴军叫着喊着散开,在火海里连滚带爬。
转瞬,他们的呼喊就被淹没,就听见一片枭躁:“射死徐怀玉!射箭!飞矛!”
蓬头垢面浑身带火的徐怀玉第一个钻出火海。就看见日光下,大队红衣蓝衣军马森森而立,最前头的步兵,纷纷后仰侧身,张弓搭箭,将手中槊矛箭簇,遮天蔽日的投射而出!
“咔咔咔………”主力军兵双手握杆,马步横扎,一根根槊锋向前指向大队汴军:“喝!”
疾如风,动如雷,不动如山,侵略如火!
徐怀玉背后,大队汴军还在纵情鼓噪。寨墙之上,鼓声缓缓:“咚,咚,咚………”
郭猛卸下衣甲,赤膊上阵。
“吼吼吼!兴国讨逆!”后边军马大臣以刀击盾:“昭哉圣唐!义在西军!”
昭圣德兮存唐祚,举义兵兮在西军!
直娘贼!汴军将领嘴里,只咒骂着这些话。
这军容气势,一时间将他们震慑住,从火海中跳出的汴军没一个率先扑上去,反而理智暂复,纷纷在火线停下,左右大呼:“列阵列阵!排队,肉搏!”
…………
隆隆铁甲,卷过潼关城内部残破的寨子。
在汴军大队投入十几日之后,王从训、丁会、陈熊、郑延昌还支撑了下来。
汴军所剩不多的箭簇,只是疯狂朝寨子上倾泻,几乎没有一刻停歇。多少军兵一天下来,射空几壶箭,手拇指都被弦拉得肉烂透骨!
王从训的身影,一直奔走在寨子上。
这个寨子,那个寨子。
他似乎就跟个机器人一样,只是在寨头跑来跑去。
源政领了一队衙军,追着他和郑延昌身左身右的射箭,偷冷子。
如此乱战,哪有幸免之理?王从训重甲上早就不知拔了多少拨箭镞。有的破了甲,有的没有。但他仍如没事人,只是大呼酣战!
战到今日,蕃汉守军都知,失寨之日,大概率就是屠城。
剩下的,唯有死战!
毕竟常山侯和相国一再保证,圣人已经降服吐蕃,正在回师路上,离长安已经不远了!而吴王扑城汴梁,更是早就在军中传开的铁事实。
累日攻防,蕃汉守军利用寨子拼死抵抗。
稍稍击却对方后,就拣选还能厮杀的战士坠墙而下,顶命去烧对寨子威胁最大的攻城重武器。可怎么反击,却有更多汴军山呼海啸的涌上来!
汴军乱哄哄的托举着大盾,死死抵在墙根下。
大桶大桶开水倒下来,顺着缝隙落下,汴军被烫得皮开肉绽,厉声咒骂,却不敢松手。
墙下,几座被砍翻的云梯倒下,蚁附的汴军摔了一地,只是就近找盾牌靠拢。
朱大郎已经亲身冲到了寨墙下。
除了一条裤子,他什么也没穿,只是和麾下亲信将校一起,在墙基下奋力挥动锄头,玩命打洞刨城。
前面攻防,墙根早就挖得像老鼠坑,王从训总是晚上派人垂绳而下填补,但这样的临时加固显然并不如久年夯土坚硬。这个时候,又被朱大郎发了疯的开挖。
人人都滚得赛了泥母猪,朱大郎也不例外。
他高高撅起屁股,大半个身子钻进洞坑里,不断打勾找力。一队队将校军兵挤在身边或一起挖,或站或坐,用竹框装,用手捧,把土往外抛。
掩护他们的盾阵砸得东一凹西一陷,还有开水粪汁一盆赶着一盆哗啦啦往下倒,溅得人人满脸满身,烧得哇哇大叫,冲着寨上破口大骂,却没一个人慢下手中动作。
“哼,哼!”朱大郎挥汗如雨,长满腱子肉的赤裸上身跟刚洗了澡一样,只是哼哧哼哧。
寨子上头,站着一个狡黠汉子。大部分汴军将校都识得,那是全忠大将丁会。
他猫站在垛口后,拎着弓,对着缝隙不停射箭偷人,一边苦口婆心的喊话:“大郎,大郎!回头是岸!一起来做圣唐忠臣不好么!丁叔难道会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