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潮的兴趣瞬间退去,那眼缓缓阖上,仿佛从未睁开过,仿佛他连被观看一眼都是侮辱。
他再次被投入漆黑无光的深渊,那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冷漠,连虚空本身似乎都在屏息。
伊姆瑞克在这深渊中嘶吼,怒吼着自己的挫败、自己的无力,怒吼着自己脆弱的声音如何无法穿透沉眠的梦境。他的龙之歌开始崩溃、节奏瓦解,音符如破碎的冰片四散四飞,宛如溺水者的挣扎无力而滑稽。
龙之歌的仪式性节律一旦中断,他与这片梦境的联系便随之断裂,强行终止,毫无怜悯。
他的灵魂被猛然甩回身体。
他猛地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喉咙中发出一声愤怒而痛苦的怒吼,如濒死的野兽。
他原本已经如此接近!那一眼,哪怕仅仅是一眼!
这个失败,比他听到莉安德拉传达的消息时还要更难以承受。
那是灵魂层面的撕裂,是希望在唇齿之间碎成粉尘,是渴望被碾为虚无。
他虚弱得如同初生之兽般,浑身冰冷,几乎无法直起身躯。他平复着破碎的神经与急促狂跳的心跳,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边颤抖,一边试图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节泛白,喉咙因咏唱那些凡人不应触及的旋律而火辣作痛,仿佛灼烧着他的声音与意志。
“你们……听见我了!”他哭泣着,声音破碎得几乎难以辨认,“为何却仍不愿醒来?”
他的声音像一道撕裂空气的哀鸣,回荡在洞窟内,悄然消散于岩壁之间,无人回应。
他知道答案,他一直都知道。
但他还是问了,因为他是伊姆瑞克。
而此刻,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早已空洞无物。
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触及那些巨龙的心灵,知道自己的努力不过是凡人对神明的叩首。
不,甚至连叩首都称不上,只是蚂蚁拍击岩石。
洞穴的热气包围着他,蒸腾如炽焰的气息原本该是充满生命的象征,然而他却只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仿佛身处一座用岩浆筑成的坟墓。
但即使他知道这最终会杀死他,他还是再次开始吟唱龙之歌。
哪怕他的喉咙已然破裂,哪怕他的神智正被撕扯成片段,哪怕他的身体已然枯竭,只为了维系这旋律的延续。
他依旧歌唱。
他的意识沉没在古老梦境的黑暗深渊之中,那是连神只都不敢轻涉的领域。
他已然斩断那银丝般将灵魂系于肉体的牵绊,只为能触及那些沉眠巨龙的远古意识,只为唤醒那原初的火焰。
即便他最终成功,他的思维也将永远迷失在思想与实质之间的缝隙之中,永远游离在现实与梦境、光与影之间。
无法归返其身,他的灵魂将在黑暗中流浪直至永远,或直至他的肉体被岁月与风沙侵蚀殆尽。
或许,这样也好。
这样,他就不用去承受那些责任、那些命运的残酷重负。
他在黑暗中呐喊、恳求、哭泣、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存在去祈愿,希望他们苏醒。
然而他们依旧无动于衷。
他们对他的出现毫无兴趣,甚至懒得回应。他们只是继续梦游于自身的荣耀与无垠天空之间,沉浸于属于自己的宏伟梦境之中,像星辰漂浮于宇宙,孤独、冷漠、不可触及。
他能感觉到他们在黑暗中缓缓游动,那些庞大得如山脉般的意识像深海巨兽般翻腾回旋,每一次游动都牵动着世界的脉络。
但他们依旧无动于衷。
他们对这个世界似乎再无留恋,也不再有渴望。他们已沉溺于梦境那早已熄灭的荣光之中,仿佛世界早已不值得他们再次张开双翼。
他们,是旧日的遗民。
而他,是那唯一还未放弃呼唤的人。
这个世界正在衰退,正在失去它曾有的色彩与意义,正变得索然无味、黯淡无光。它曾辉煌,如今却像一颗慢慢冷却的星辰,逐寸死去。
远不如梦中。
梦中的世界是恒久不灭的,是火焰不息、律动不断、奇迹时时可触的地方。那里,没有死亡、没有腐朽,力量无处不在、信念不需证明,伟大无需质疑。
谁会愿意离开那样的世界?
在那无尽的梦境中,伊姆瑞克终于接受了洛瑟恩那些悲观者的观点,那些他曾不屑、曾斥为怯懦的论调,如今却像铁律般重重压在他的心灵之上。
龙族正在沉眠,沉眠于这个正在终结的世界中,它们不会醒来,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不再愿意。
他逃避这个结论已久,用荣耀、责任、血脉、誓言去否认它的存在,曾经以为只要意志足够坚定、声音足够响亮,巨龙终会响应召唤。
可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错了。
当他接受这一事实的瞬间,唤醒巨龙的意志便如砂石般崩解,随风消散。所有的希望与挣扎,瞬间归于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已再也无法归返那副脆弱而疲惫的肉身,留下的,只是一个破碎不堪的心智,一个无根漂流的灵魂。
伊姆瑞克向绝望屈服了。
他任自己随那些远古意识的暗流缓缓漂流而去,像一片脱落的叶片,无声地沉没于梦海深处,永远迷失在龙族的共梦之境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秒?一天?一个月?一年?亦或是一整个时代?
他不知道,他在这里已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它失去了意义。
即使时间还存在,他也不在乎了。他已经认为自己不复存在,他已不再是伊姆瑞克,不再是卡勒多的王子,不再是驯龙者之裔。
他只是一个残存的意识,一个还未彻底熄灭的名字。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歌声。
他原本以为,在这片梦境之地,在沉眠古思的心灵之间,再也不会有谁歌唱。
他曾歌唱,那是呼唤,是乞求,是一曲以命换魂的哀歌,但无人聆听,亦无人回应。
当他的意志耗尽,那旋律便戛然而止,仿佛未曾存在,只是梦中残响。
他的生命只剩余烬一丝,如同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花,在黑暗中无力颤抖。
不,不是黑暗……
是火焰,炽烈的火焰将他包围、吞没,像日出之光照耀大地。
那曾微弱的光芒骤然焕发,如今跃然而起,一首伟大的歌从火焰中升腾,将他拥入那难以形容的浩瀚旋律之中。
这是一首世上最宏伟的赞歌,即使他拥有千年的寿命,万年的时光,也无法将它准确地讲述出来。它没有词句、没有旋律、没有调式——唯有那令人热泪盈眶的意象。
那是一段传说中的时代,是讲述奥苏安仍从造世之火中冷却时的辉煌岁月,是那创造一切、亦摧毁一切的时刻,是火与风的赞歌,是梦与物质的起点。
光芒如巨浪般翻腾,将黑暗驱散,将空气填满,吹拂出最纯粹的热流,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这赞歌中重塑。
在这炽热之中,最初的巨龙展翼翱翔,那双翼宽阔如大陆,眼中映照群星与命运。
那是一个荣耀的时代。
一个没有『不可能』的时代。
一个『语言』尚未被赋予『限制』的世界。
伊姆瑞克目睹了这一切,甚至更多。
那是宇宙运行以瞬息为度量的时代,是双翼一振即可飞越星辰与星团的年代。他见到龙族之间的激烈角逐,看到那足以撕裂世界的战争,听到那在火焰中诞生、毁灭、再生的诗篇。
那是一段无人梦见、无人知晓的年代。
一段未被记载、未被传唱,只有龙族本身铭记的隐秘历史。
如今,这段历史正被它们中最伟大的存在,那最古老、最深邃、最强大的意识,以火焰之歌,讲述给他听。
伊姆瑞克发现自己正直视着一只庞大的眼睛。
那是一只无法用语言衡量的眼睛,其大小如同星辰本身,其轮廓若隐若现,仿佛整个梦境的天穹便是它的虹膜与瞳孔所化。它存在于无声无光之中,却主宰了这片梦土所有的秩序与节律。
而他,不过是那眼中一粒微尘,渺小、卑微、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它却真正『看见』了他。不是注视,不是扫过,不是知晓,而是那种彻彻底底的凝视,如创世者俯瞰初生星球那般,将他的本质、过去、意志、记忆乃至灵魂的所有裂隙尽数照亮。
他在无尽流浪与绝望中失去的一切,如今,正被这古老龙歌的旋律缓缓重塑,一点一滴,悄然无声,却神圣无比。
那是连年轻巨龙与精灵都不曾知晓的旋律,那旋律来自于纪元最初、创世火焰尚未熄灭的年代,在那纯白炽热、炫目得令人几近盲目的梦境之中,他被托举而起,不是作为王子、不是作为战士、甚至不是作为一名精灵,而是作为『他自己』被接纳,被传承,被赋予意义。
那是凡人绝不可涉足的境地,唯有燃尽自身、献出灵魂、奉献一切者,才得以窥得半分真意。
伊姆瑞克终于发出一声呐喊,那是痛苦、释放、再生与呼唤的总和。
他猛然睁开双眼——他回来了。
他重返了现实,重返了那巨大而幽深的洞窟之中。
四周的岩壁被光与热扭曲,蒸汽与灰烟如灵魂般在空气中盘旋翻涌,宛如整个大地正发出呼吸一般随震颤而轻颤。
他那枯槁、濒死的肉体,曾被龙之歌蚕食殆尽的身躯,如今恢复如初。呼吸稳定,神智清醒,躯体有如新生,那些唤醒之歌带来的苦难与损耗,竟全被这最终之歌的无上力量逆转了。
仿佛死而复生,仿佛涅盘重归。
精灵无法完成的奇迹,对那位存在而言,不过是举手投足之间的恩赐。
伊姆瑞克站起身来,动作虽缓,却如同一个王者在尘埃中重整王冠。他的双目泛着异样的光泽,既非火焰,亦非能量,而是来自与那存在交流后的回响。
他环顾四周,火光映照下,他看见自己并非孤身。
他的身旁,是那些倒在地上、仍未苏醒的龙法师们,凯利斯、拉梅兰、泰因顿、达拉玛斯……还有莉安德拉。
而在更远处,蒸汽的迷雾间,有什么庞大的身影在缓缓蠕动。
巨龙正在苏醒。
那些古老、庞大、深不可测的生命正在从沉眠中归来,它们那曾沉入万古梦境的意识,正重新注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大地。
其中一只最为庞然的巨龙,缓缓伫立于伊姆瑞克面前。
他的身躯仿佛由星辰之骨构筑、由时间的尘沙覆盖,鳞甲闪烁着类似星海的辉光,其每一次呼吸都在重塑洞穴的空气与压力。
他低下庞大的头颅,那双如琥珀燃烧般的眼睛,透出来自起源纪元的烈焰与智慧。
他看着伊姆瑞克,不再是无视,也不再是审视,而是以一种平等的注视,看着他。
? ?整了一个活,引一个存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