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的瞬间,仿佛有一片无形的云翳飘过殿中。武将们按在腰间玉带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甲叶相碰发出细碎的轻响。
文臣们则垂下眼帘,指尖在朝笏上轻轻摩挲,心思早已在腹内转了百十个圈。谁都清楚,皇帝削藩在即,南方三王留京这三月,说是“朝觐”“贺新君”,实则是先帝与今上为攥紧皇权布下的棋子。如今新帝根基渐稳,大婚的喜庆还未散尽,这请求便递了上来,时机掐得这般精准,背后的盘算怎会简单?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
一声朗喝打破沉寂,监察御史周远大步出列,青黑色的官袍在一众朝服中格外醒目。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直视御座时毫无惧色:
“安王、端王、晋王三位王爷,德高望重,留居京师,既可时常聆听陛下教诲,感受天恩浩荡,亦可为宗室表率,彰显陛下善待亲族之心!此乃朝廷之福,宗室之幸!”
他顿了顿,袍袖一甩,语气陡然转厉:
“反之,南方三王封地皆处富庶之地,毗邻南楚,位置紧要。去年冬月,南楚细作在临江府纵火焚烧粮仓,上月初三,梧州关隘又擒获携带密信的可疑之人,边境摩擦从未断绝,局势本就未靖。若三位王爷此时归藩,万一……万一被奸人蛊惑,或心生异志,凭其封地之兵甲、粮仓之储备,恐非国家之福!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暂留三位王爷于京师,待南方局势彻底明朗,再议归藩不迟!”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静水,顿时激起千层浪。吏部尚书率先颔首,他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御史大夫所言极是!藩王归国,干系重大,前永平年间的旧事犹在眼前,不可不慎!”
几位身着绯红官袍的重臣也纷纷附和,殿内弥漫起一股凝重的气息。
“陛下,臣以为不然!”
礼部一官员李默涵缓步出列,他虽已年过花甲,身形却依旧挺拔:“周御史忧心国事,其情可嘉,然所言未免有因噎废食之嫌,更恐寒了宗室之心,令天下藩王不安!”
他转向周明远,目光坦荡:“三王皆为至亲血脉。安王在封地兴修水利,百姓至今感念;端王镇守南疆时,曾亲率亲兵击退蛮夷;晋王,其封地吏治清明,亦是有目共睹。多年来,三位王爷安守本分,从未有逾越之举。”
李默涵转回头,深深躬身:“如今陛下大婚,朝廷喜庆,王爷们思归封地,既是念及子民,亦是遵循祖制。若仅因莫须有之猜忌,便长久扣留亲王于京师,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恐怕会说朝廷容不下自家人,这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所言极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出列:“陛下初登大宝,正该彰显仁德,安抚四方。允准三位王爷归藩,既能显陛下胸襟,又能让他们更好地为陛下牧民,这才是稳固社稷的长久之计啊!”
朝堂之上,两派争执渐起。主张留王的一方,引经据典,历数藩王作乱的前车之鉴,言辞间满是对江山稳固的忧虑;主张放归的一方,则强调宗亲血脉、祖制礼仪,句句不离安抚人心、彰显仁德的重要性。争论声越来越高,甚至有年轻官员面红耳赤,险些失了朝仪。
龙椅上,李景炎始终沉默着。十二旒冕旒垂下,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有偶尔透过玉珠缝隙,能瞥见他沉静的眼眸。
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不快,却像敲在每个大臣的心上。
有识的大臣心里清楚,南方三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三王在封地经营数十年,其麾下将领多是生死相随的旧部,他们此时请归,或许是试探,或许是京中暗流让他们不安,更或许,皇帝削藩在即,南方那些蠢蠢欲动的其他势力,也已经等不及了。
放,无异于放虎归山。南楚虎视眈眈,红莲教余孽未清,若三王与这些势力勾结,南方半壁江山恐将动摇。不放,则显得自己气量狭小,难容宗亲,万一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大乱四起,亦是麻烦。更何况,天下藩王都在看着,处置稍有不慎,便会寒了所有人的心。
争论声渐渐小了下去,百官都意识到,该做决断的时刻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上,等待着年轻帝王的圣裁。
李景炎缓缓抬起头,目光透过冕旒,平静地扫过殿内群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安王、端王、晋王,乃朕之皇叔,国之至亲,镇守地方,素有贤名。”
一句话,先定了基调。主张放归的大臣们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李默涵悄悄松了口气。
“其心系封地,奏请归藩,乃人伦常情,亦是为国分忧之举,朕心甚慰。”
周远眉头紧锁,正要出列再谏,却听李景炎话锋微转:“然则,御史所虑,亦非全然无据。南方局势,确与往年不同。南楚宵小之辈,屡生事端,不可不防。”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故而,朕意已决。准安王、端王、晋王归藩。”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主张放归的大臣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皇帝的话,显然还没说完。
“然,”李景炎的声音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三位皇叔离京前,朕当亲自于宫中设宴饯行,以示天家亲厚,亦有国事相托。归途之上,着兵部选派精锐驿卒沿途护送,确保王爷们一路平安。抵达封地后,望三位皇叔善抚百姓,勤修政事,严守边防,勿负朕望。”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补充道:“此外,朕将于近日选派巡按御史,代朕巡狩南方各州,察访民情,整饬吏治。届时,还需三位皇叔多多协助,以便御史行事。”
旨意一下,满朝皆惊。
恩威并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没让主张放归的大臣觉得失了颜面,又堵住了反对派的悠悠之口,更重要的是……
片刻的寂静后,“陛下圣明!”的呼声震彻大殿,无论是真心钦佩还是迫于威严,百官皆躬身行礼,无人再敢有异议。
退朝的钟声响起,文武百官依次退出太和殿。阳光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却驱不散初冬的寒意。大臣们三三两两走着,声议论着刚才的朝议,神色复杂。有人惊叹于新帝的手腕,有人担忧南方的局势,还有人在暗自盘算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变动。
消息很快传到了安王、端王、晋王在京的府邸。
安王府内,檀香袅袅。安王正临窗练字,听到内侍宣读的旨意,只是淡淡抬了抬手,让管家接过圣旨。
他放下狼毫,看着纸上“海纳百川”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陛下有心了。”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寻常事。
端王府里,气氛却有些凝重。端王刚听完旨意,便重重将手中的茶碗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打湿了桌面。“他倒是会算计!”
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明着是放我们回去,暗地里却处处设防,真当我是砧板上的鱼肉不成?”
而晋王府的书房内,晋王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面色凝重,眼神变幻不定,时而停下脚步,望着墙上挂着的南方舆图,时而又眉头紧锁,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他才低声自语:“这一步棋,到底是福是祸?”
归藩的路是准了,但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坦途,还是更深的漩涡,谁也说不准。
南楚安插在三王身边的暗子,见了三王的态度,皆是心中一凛,成了。
皇宫深处,景和殿的高台上,李景炎凭栏而立。他望着南方的方向,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层层云雾,看到那片广袤土地上的暗流涌动。
春风拂过,吹动他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他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南方……该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