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寅时刚过,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皇城轮廓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宫门次第开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们早已等候在午门外,依品级序列,手持玉笏,神色肃然。
朝服的锦缎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掩不住百官眉宇间的凝重。尽管昨日才经历了帝后大婚的普天同庆,红绸彩缎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喜庆的余温,但此刻,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国事为重,这四个字如警钟般在每个人心头回响。尤其是那些消息灵通、嗅觉敏锐的重臣,早已从昨日宫廷的细微变化、同僚间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心知今日朝会,必有大事发生。
钟鼓声悠悠传来,庄严肃穆。百官整肃衣冠,垂首敛目,沿着御道,缓缓步入巍峨的太和殿。
太和殿内,金砖墁地,蟠龙金柱高耸,御座高踞于丹陛之上,俯瞰众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陛下驾到——”内侍监小福子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沉寂。
李景炎身着玄黑十二章纹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冕旒垂落,遮挡部分面容,更添深邃莫测之感。他在御座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匍匐的臣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殿中回荡,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微微作响,百官伏在地上,额头几乎触及金砖,声音中充满了敬畏。
“众卿平身。”李景炎的声音不高。
“谢陛下!”文武百官起身,分列两班,文官在左,武将在右,皆垂手侍立,目光平视前方,不敢有丝毫旁骛。
常规的礼仪程序过后,鸿胪寺卿出班,他手持笏板,躬身奏道:“陛下,漠南使团自上月抵京,蒙陛下隆恩款待,已达成盟约。今使团将于今日午后正式离京北上,返程归国。臣已备妥已用印的正式国书与物资兑换细则文书,请陛下用印放行。”
说罢,他示意舟壁之下的太监的呈上文书。
两名小小太监手捧托盘,托盘上覆盖着明黄色的绸缎,缓步上前,将文书呈至御案前。李景炎略一翻阅,目光在文书上快速扫过,确认无误后,便淡淡道:“准。令沿途州府,依约提供便利,不得延误。兵部、户部协同办理,确保物资清点交接无误。”
“臣遵旨!”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立刻出列,躬身领命,声音洪亮。
这时,一名御史台的官员出班,他身材瘦削,面容清癯,手持玉笏,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漠南使团虽为求援而来,然其部族近年来亦时有扰边之举,边境百姓深受其苦。今我朝助其以粮草军械,臣忧心此举乃养虎为患!若其恢复元气后,不念我朝恩情,复又南侵,届时边境再起烽烟,百姓流离失所,该当如何?臣恳请陛下三思,或应另加制约条款,以防不测!”
此言一出,部分文臣微微颔首,显然心中也有此顾虑。他们向来主张以和为贵,对于扶持曾经的边患,自然多了几分谨慎。
李景炎尚未开口,镇北侯已大步出列,他身材魁梧,久居北境,身上带着一股沙场的悍气,声若洪钟:
“陛下!臣以为不然!漠南王庭如今内忧外患,克烈部与叛军方是其心腹大患!其若能得我朝援助,稳住局势,乃至击退强敌,必对我朝感恩戴德,短期内绝无力也无心南顾!此乃以夷制夷之上策!若此时因噎废食,斤斤计较于细微末节,延误战机,致使漠南彻底崩乱,则克烈部坐大,其野心勃勃,届时我大燕北境将直面兵锋,永无宁日!孰轻孰重,还请陛下明鉴!”
“镇北侯所言极是!”成安候也出列附和,他虽不如镇北侯那般刚猛,却也语气坚定:“眼下北境大局,在于遏制克烈部及其背后之南楚、西蜀势力!助漠南即是自助!至于日后之事,我大燕兵强马壮,陛下圣文神武,莫非还怕一个元气大伤的漠南不成?届时自有应对之法!”
武将队列中多数人纷纷点头称是,他们常年戍守边疆,深知克烈部的威胁,对于镇北侯的看法深表赞同。文臣队列中则略有骚动,交头接耳者有之,眉头紧锁者亦有之,显然仍有不同意见。
李景炎抬手,轻轻一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殿内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上的那位天子身上。
“镇北侯、成安候老成谋国,所言切中要害。”他肯定了主战派的意见,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随即,他目光转向那名言官,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制约条款,国书之中已有体现。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兵部、户部、鸿胪寺即刻办理,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相关大臣齐声应道,声音中再无犹豫。那名言官见状,知道此事已定,也只能躬身退下,神色间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言。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了之际,李景炎却再次开口,声音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漠南之事虽急,然北境之患,根在克烈,亦在海路。”
他目光扫过群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西蜀宇文家,罔顾盟约,以巨舰海船,自海路源源不断输送粮草兵甲于克烈叛部,其行可诛!若不断其海路,则北境烽火难熄,漠南即便得我援助,亦恐难持久。”
话题陡然转向西蜀与海路,让许多不明就里的大臣心头一凛,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们虽知西蜀与大燕素有摩擦,却没想到西蜀竟在暗中支持克烈部,这无疑是公然挑衅。
兵部尚书面色凝重地出列,他执掌兵部,深知水师现状,沉声道:“陛下圣明。然西蜀水师虽非顶尖,但其东南沿海港口众多,星罗棋布,航线复杂,利于隐蔽。宇文家船队又常有伪装,或扮作商船,或改头换面,难以辨识。其私兵战力亦不容小觑,常年在海上活动,熟悉水战。我朝水师主力多在三川南边防范南楚,若要北上远征,恐力有未逮,且一旦开战,极易引发与西蜀之全面冲突,届时腹背受敌,局势堪忧……”
“爱卿所虑,朕已知之。”李景炎打断他,语气中却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朕已有安排。水师力量整合与调动之事,朕已委派专人负责。西蜀方面,朕要的不是全面开战,而是精准打击,断其一指,胜过伤其十指!”
他并未明言“专人”是谁,但话语中的笃定让深知皇帝手段的几位重臣心中了然,陛下必然已有隐秘后手,或许又是一支精锐的水师力量,或许是一个周密的计划。
“陛下运筹帷幄,臣等佩服!”几位知情的勋贵重臣齐声道,他们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语气中充满了信任。
李景炎微微颔首,目光变得愈发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的皮肉,直抵内心:“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外需强硬,对内需整肃。北境、西线战事将起,朕不希望看到任何内耗与掣肘!”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冽的寒意,如寒风刮过殿内,让每个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传朕旨意:即日起,北方边城各地关卡严加盘查,凡有可疑人等,一律细究,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北方各地藩王、勋臣、督抚,务必恪尽职守,安抚地方,确保后方安稳,同时整军备武,随时听候调遣!非常时期,若有阳奉阴违、懈怠军机、甚或通敌叛国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全场,从每一个大臣的脸上一一掠过,那眼神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一字一句道:“无论其身份如何,官居何位,一经查实,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朕,绝不姑息!”
森然的杀意伴随着帝王的威严瞬间席卷整个大殿,让所有臣工背后皆是一寒,仿佛坠入冰窖一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天子那双冰冷的眼眸。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臣等遵旨!必将恪尽职守,效忠陛下,万死不辞!”百官齐声应诺,声音比之前更加响亮,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战栗,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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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朝服映衬下更显苍老,他手中的玉笏随着躬身的动作微微颤动,声音里带着老臣特有的沙哑:
“陛下,大婚礼成,四海同庆。今有安王、端王、晋王三位宗室亲王,上表恳请陛下恩准,返回各自封地。三位王爷奏称,离藩日久,心系封地子民,且京中虽好,终非久居之所,愿早日归藩,为陛下镇守地方,宣示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