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金工业,得先有冶才能有金啊。”
李学武手里捏着皮手套,微微昂着头仰望高耸的塔炉,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站在他身后的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什么,更没有觉得他说的好笑。
较真地讲,这不是屁话嘛,没有冶金炉哪来的冶金工业,李学武是在扯闲蛋?
但站在这里的又有哪个是这等不学无术之人,心里却是都在想着秘书长话里更深层次的意义。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
王淑琼一身淡黄色的薄款呢子大衣,干净利落的短发型,站在那显得很是干练。
她微笑着主动接了李学武的话茬道:“冶金厂去年在设备更新和技术革新两个方面总投资超过了70万元,听起来压力确实很大。”
“70万,都够建一座工厂了。”李学武回过头,笑着对她讲道:“我记得当初五金厂的筹备资金是多少来着?10万元?是10万元吧,宗芳同志。”
“是,秘书长,是10万元。”
杨宗芳年后换了一个发型,看起来愈加的成熟稳重。这会儿他正像刚刚李学武那样仰望着前面的高塔,骤然听到李学武的询问便点头应了一声。
杨叔兴微微眯着眼睛瞧了他,而后又不着痕迹地瞥了老乌龟一般的尹忠耀一眼,目光里意味深长,似是高高的太阳都不能融化他身上的寒意。
“都说创业难,守业更难。”李学武点点头,回头望向正在作业的现场讲道:“我现在能感觉到创业比守业一点也不轻松啊。”
“我倒是觉得事情得分两个方面看。”王淑琼向前走了两小步,同看向高塔讲道:“正因为有了持续性的投资,包括前年的30万元,去年的70万元,以及今年50万元的预算,才让咱们厂有了新生的机会,也有了力争上游的能力。”
“一共要投资150万元吗?”刚到钢城履任不久的栗海洋微微惊讶地问道:“全部都在冶金厂的设备革新和技术变革方面吗?”
“这一百五十万要能够我就阿弥陀佛了——”
李学武回头瞅了他一眼,道:“今年集团最终只能拨付50万元的技改预算,超出的部分要咱们自己想办法。”
“自己想办法?”栗海洋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意思,轻笑着问道:“您想到办法了吗?”
“嗯,想不到也得硬想呗。”
李学武抬了抬眉毛,玩笑道:“对内勒紧裤腰带,实在不行就砸锅卖铁,要是还不行,那就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他点了点栗海洋说道:“咱们这班子里只有咱们俩是初来乍到,要表现也得咱们俩先顶上。”
“还真是啊——”栗海洋扫了今天在场的众人一眼,笑着说道:“那我就听您的安排?”
“没问题啊。”李学武回过身往这边走了两步,道:“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回去,我负责一哭二闹。”
“哦,我负责上吊呗?”
栗海洋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众人也跟着笑,便讲道:“来钢城前领导叮嘱我要认真工作,抗住工作上的困难,现在看来,我有点扛不住啊——”
“哈哈哈——”李学武笑的很是随意,算是将栗海洋正式介绍给了众人,也算是将冶金厂的管理班子圈在了一起。
至于说有人不服气,有人不满意,那他就顾不上了,他说班子要团结,谁不团结谁就是异类。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说法是玩笑,以栗海洋和李学武的能力,何至于如此。
要说冶金厂为了发展,全面上马新设备、新工艺,发展钢材冶炼、特种钢材冶炼以及有色金属、合金冶炼项目将厂财政算计的紧巴巴的,但也没到砸锅卖铁的地步,这是李学武的一个说法。
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句话却不是虚的,当时在现场众人谁都没觉得这是句实话,他们都还以为同后面两句一样,都是李学武的玩笑话呢。
3月17日,李学武到冶金厂召开的第三次厂常务办公会议上,他就提出了“全面核查冶金厂固定资产”的要求。
这并不是李学武单独要对冶金厂动刀子,而是对集团在辽东所有工业企业下狠手。
就在17号的会议上宣布了这一决定以后,当天他便对辽东工业领导小组办公室下达了抽调各工业企业机关人员,从集团借调审计、纪监、财务人员组建资产审计小组的命令。
他要求以工业领导小组办公室为审计主体,以集团审计处人员为主要业务力量,抽调辽东各工业企业机关人员实施立体化交叉盘点。
盘点的时间定在了本月的月末,也就是31日。
而距离盘点的时间,他只给这些工业企业留出了不到15天的时间。也就是说,从17日收到消息以后,各工业企业就得准备迎接审计盘点工作了。
李学武在项目现场说的那一句勒紧裤腰带真就让有些人出了一身冷汗。
红星厂自成立以来,有多少次审计和盘点?
数不过来了,无数次了,几乎每年都有,但像李学武这样抽冷子来一下的很少,几乎没有。
他们每年都要应对检查和审计,为啥李学武一说要组织审计工作,他们就冒冷汗了呢?
很简单,常规年终审计或者盘点的力度与李学武要求辽东工业领导小组组织的审计自然不一样。
以前的盘点是以各工业企业为主体,由相关部门执行,也就是自己查自己。
但现在不同了,李学武要求组建的审计小组是由三方人员参与,组织主体更是六亲不认的工业领导小组办公室,这让他们怎么熬过去。
熬不过去的,即便要抽调各工业企业机关的人员参与,但也是交叉盘点。
你说有人就有机会?
那也得分怎么看,你能找到的人是否具有话语权,是否能在盘点工作中帮你说句话。
几乎没有可能,从办公室传出来的消息上看,从各机关抽调过去的人员主要以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年轻人为基础,无差别随机挑选。
且不说这些年轻人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就是懂人情世故的他们也做不了主。
这一次审计工作抽调他们主要是为了干活的,让他们执行审计过程中的一些“体力活”。
那你说从集团下来的审计、纪监和财务人员就能说得上话了吗?
也许吧,只是三方人员交叉在一起,谁敢冒风险给你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就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秘书长来辽东工业主持工作的第二把火要烧起来了。
审计、纪监、财务相互监督,真正能决定审计结果的却是辽东工业领导小组办公室的那些人。
你说办公室周佩兰等人也是年轻人,初出茅庐,怎么有能力和责任承担得起这么重的任务。
别忘了,工业领导小组办公室的背后站着谁,是集团秘书长李学武。
你看表面上是工业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张兢带着四个年轻大学生在组织这场审计行动,实际上是以集团秘书长李学武为首,以集团在辽东各工业企业主要负责人的支持展开的。
集团在辽东的十家主要工业企业几乎同时进行审计工作,不会给大家留出反应和协调的时间。
你说我这边缺台设备,审计组先来我这边,那把你们厂的设备先借我一台行不行?
以前行不行不知道,现在一定是不行的,因为审计组完全不会给他们协调设备和资产的时间。
审计组进驻各工业企业的时间已经确定,李学武就是故意留给他们半个月的时间来抹账。
在这段时间里,张兢也好有时间和精力选调人员进组培训,封闭分组,做好审计准备。
十五天的时间要么把资产账目做平,要么把亏的东西补全,否则只能按纪律进行处理。
李学武不想管他来辽东以前的那些烂账,从他闭关查看的那些资料中按图索骥,他心里大概也能算得清一笔账,只那是一笔糊涂账。
糊涂账就不要算了,但从他到了辽东以后这账本就不能再糊涂下去了,必须清清白白。
李学武为什么敢在这个时候提出审计要求?
他难道就不怕下面的反馈意见太高吗?
不怕,因为不止他一个人想要审计这十家工业企业的固定资产,从集团管理角度上来看,这是必要的工作,也是堵大坝窟窿的机会。
从这十家工业企业负责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也想将过去的那些烂账做平了,重新开始。
李学武这一次算是给了他们机会,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今以后看他们的实际行动。
如果这一次审计过后还不收手,那就别怪他心狠手黑,行金刚怒目之举了。
他要求勒紧裤腰带,豁出去砸锅卖铁也要发展工业,这个时候谁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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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陈副行长到了。”
李学武正在看资料,张恩远轻敲房门做了汇报,同时他也侧身将身后之人请了进来。
这位陈副行长是秘书长早就让他约的,行程也是定好的,所以没有迟疑地安排了他进门。
秘书所负责的行程和会面就是这样,他会提前同对方联系,约定好见面的时间。
这个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除非领导同某个人的谈话延时了,就需要秘书做补救工作。
打电话也好,跑腿送信也罢,忙上忙下。
秘书也有一定的权利,那就是安排谁在前面,谁在后面同领导见面。
只要不是李学武特别强调的,那见面的次序基本上是每天早晨同秘书长一起来上班的路上就定好了。
陈大年,红星钢铁集团联合储蓄银行总行的副行长。是李学武给总行打了电话,陈大年受总行行长谢兰芝要求和委托来钢城同李学武见面的。
红星联合储蓄银行成立时间才刚刚三年,但发展势头迅猛,以位于京城的总行为基础,在全国各大重要城市都建立了分行和网点。
在京城,联合储蓄银行已经成长为以储蓄、转账、保险等为主要业务的专业银行,尤其是在商业运营等方面已经超越同行不少,算得上新势力。
钢城、营城、津门、乌城、越州作为红星厂首批拓展经济贸易工作的城市,现如今贸易总量年年攀升,与之对应的金融服务也顺藤发展。
这一次陈大年来辽东是应李学武的要求和邀请,来辽东调研,目的是正式确定联合储蓄银行辽东分行的驻地和其他市分行的建设工作。
其次,李学武希望集团在辽东各工业企业发展的过程中有联合储蓄银行的支持和帮助。
李学武是红星钢铁集团的秘书长,联合储蓄银行是集团的合资联营企业,陈大年哪里敢放肆。
一进办公室,见李学武从办公桌后面起身,忙紧走两步接住了李学武送过来的手。
“秘书长您好。”
“你好,陈副行长,辛苦了。”
李学武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随后便松开,示意了沙发那边道:“坐下说话吧。”
“好,谢谢秘书长。”
别看陈大年远来是客,可他还是很懂规矩地先是等李学武坐下以后才落座的。
李学武看着他点了点头,问道:“这一路还算顺利吧?”
“还行,一天半宿的火车。”陈大年笑了笑,说道:“出来时正赶上京城下雪。”
他也知道李学武是京城人,便又讲道:“这或许是京城的最后一场雪了,梅花都开遍了。”
“钢城还是冰天雪地呢。”
李学武微微笑着讲道:“感觉到温差明显了吧,我第一次来钢城只后悔没多带厚衣服。”
“呵呵呵,我来过两次。”陈大年笑着讲道:“这一次来我还说少带衣服,我爱人怕我冷着,硬是给我塞了一件皮衣,这不是就穿上了嘛。”
他示意了身上的半敞开着的皮夹克,里面还是翻毛的,看起来暖和的很。
这短款皮衣还是最近两年流行起来的,是红星厂与京城皮革厂合作搞的三产工业,又同纺织厂和一监所等单位展开合作,搞了个成衣流水线。
主要还是生产劳保用品,比如说工作服、保卫服、环卫服等等,四季衣服、手套、鞋子等等。
只要是工厂,就得考虑经济效益,否则账面上没有盈余,考核就不过关了。
所以劳保厂又琢磨着生产了长款皮衣、短款皮衣、四季皮鞋以及皮带等等产品。
质量当然是没的说,有吉城和乌城供货,皮子确实是真皮子,就是做工一般,毕竟是劳保厂嘛。
同一监所合作的成衣厂却是不简单,红星江南皮革厂供应皮料,一监所成衣厂制备出来的皮衣样式新颖,做工细致,很得职工们的喜欢。
这玩意儿在哪个年代都算奢侈品,一般人还真就买不起,除非家里孩子少还成。
皮衣啊,还是翻毛的,要不是红星厂有了自己的渠道,想买都攒不够票,这算实在的了。
你要是在后世冬天里的四九城见着有人穿翻毛皮衣一定会骂他傻哔,但在这个时代,穿多厚都觉得冷,因为这个时候是真特么冷啊。
东北更是如此,钢城还不算北方城市呢,李学武都觉得这里要比京城冷5度都不止。
他当然也有翻毛皮衣,只是不怎么穿,除非是外勤,否则都是呢子大衣。
陈大年给李学武展示皮衣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炫富,也不是扯闲蛋,而是表态他已经做好了长期留在辽东工作的准备。
谢兰芝安排他来辽东,就是为了让他留在辽东,指导和帮助辽东分行的建设和扩张。
“我不吸烟,你自己吸。”
李学武见陈大年给他让烟,笑着按手拒绝了,道:“前几年戒掉了,没再捡起来过。”
给陈大年端了热茶过来的张恩远见他要抽烟,便从茶几下面拿出了烟灰缸。
这么大的阵仗,陈大年又怎么好意思抽,他倒是没在意李学武的解释,笑着摆了摆手。
张恩远也不管他是想抽还是不想抽,只把烟灰缸摆在了他的前面,便忙自己的去了。
李学武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右腿叠在左腿上,身子很是松弛地依靠在沙发上。
他借着寒暄的时间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这才将谈话拉上了正题。
“辽东分行的驻地选好了吗?”
“是,我这次来准备看几处。”陈大年认真了表情汇报道:“辽东分行选了几处上报,谢行长和我都很中意在奉城选址,而不是钢城。”
在讲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颇为谨慎地观察了李学武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学武也察觉到了他的些许紧张,缓缓点头讲道:“应该选在奉城,钢城的体量还是太狭窄了。”
“是,谢行长也是这么说。”陈大年的语气明显的轻快了几分,他讲道:“只是辽东分行的发展侧重还是要放在钢城和营城,这一点是肯定的。”
“嗯,统筹兼顾,协调发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