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影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那张被黑白瓷质面具遮挡住的上半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能从那双毫无生气的蓝色眼睛里,读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个麻烦,居然让作为阴间主宰的长姐诗阎摩都感到棘手,甚至于,听起来更像是束手无策。
这让姐姐的话,听起来已经不像是请求了。
可,真的要就这样放弃南方的伏鸿城吗?这可是除了巨蛇河口之外,震旦最繁荣的港口与最重要的扼守大运河出海口的军港。
没有伏鸿,震旦与印地之间的贸易就不存在了。
茶叶,瓷器,丝绸交换香料,药材,宝石,珍珠,这对于震旦来说是相当有利可图的生意。
就在妙影思索着的这个瞬间,在妙影与诗阎摩都未曾察觉的、更高维度的命运织锦之上,一根根象征着万变之主意志的蓝色丝线,正因为她们的这次会面而轻轻震颤,然后以一种更加复杂的方式,重新编织交错。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设计好的。
夏海峰的叛乱,埃斯基的到来,龙泣海渊的惨败,乃至伏鸿城这场打得两败俱伤的攻防战,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宏大乐章中,一个个经过了精心编排的音符。
妙影,这位震旦帝国目前唯一能主持大局的守护神,现在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困境。
继续南征,占据人口大部分的北方沦陷,帝国根基必然动摇,她将成为千古罪人。
回师北上,南方叛军得以喘息,甚至可能趁机做大,她之前所有的牺牲和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无论她如何选择,震旦这个古老的帝国,都将在这内外夹击之下,被撕裂,被削弱,最终陷入无可挽回的混乱与纷争。
而混乱,正是变化所钟爱的温床。
九次战争,九次失败,九次暗中的阴谋,九个遍布世界各地的、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从尼赫喀拉的亡灵天灾与纳迦什遭遇的鼠灾,到南地蜥蜴人遭遇的瘟疫,再到蜥蜴人与人类的联军北伐,高等精灵,旧世界的无数纷争,再到如今震旦的分崩离析……
无论是谁的成功与失败,也许是奸奇的仆从的失败,但那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前奏。
当古老帝国在谎言与战火中摇摇欲坠,敲出第九声钟响,便是万变之主那颠覆整个世界的计划,真正降临的时刻。
无论凡人们如何挣扎,无论英雄们如何抗争。
最后的结局,早已注定。
奸奇,永远在赢,无论奸奇的仆从战胜或战败,胜利者唯有变化,唯有奸奇。
在蓝色的视界的注视下,妙影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地转过身,走到了那面巨大的琉璃窗前。
窗外,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下方那片广阔的平原之上,震旦大营的轮廓一眼望不到边际。
星星点点的火把和魔法灯火,在黑暗中汇成了一条条流动的光河,那是正在进行最后集结的部队。
数十座巨大的攻城塔,静静地矗立在阵前,黑色的轮廓在微光中显得狰狞而又充满了压迫感。
数以百计的天舟,如同悬浮在空中的岛屿,安静地停泊在旗舰的周围,等待着进攻的号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火药和昂扬战意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
她的军队,她的五十万大军,就在下面。
他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他们已经为这场最后的胜利,等待了太久。
只要她一声令下,这台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便会将眼前那座顽固的城市,连同里面所有的叛逆,都碾得粉碎。
她能感觉到胜利的果实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渴望着这场胜利,不仅仅是为了平定叛乱,更是为了向整个天朝,向那些沉睡的兄弟姐妹,向她那威严的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
证明她,飙龙妙影,是唯一能够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守护住震旦荣耀的神龙。
但现在,姐姐带来的消息,却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北方。
那是震旦帝国的根基,长垣之下整个帝国绝大部分子民的所在地,也是她的封地南皋的所在地。
一个未知的,连阴间主宰都感到棘手的敌人,正在那里,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吞噬着帝国的人民和土地。
她将手按在了冰冷的琉璃窗之上,坚硬的龙鳞指甲因为用力,在光滑的窗面上划出了细微的声响。
放弃眼前的胜利,去应对一个连具体情报都没有的未知威胁?
这对任何一个统帅来说,都是一个近乎荒谬的提议。
可是,如果姐姐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那片被墨色污染的影像,并非幻觉,而是在北方真实上演的惨剧呢?
如果她为了南方的这场胜利,而坐视北方沦陷,那所谓的守护,又有什么意义?
一边,是即将到手的、唾手可得的荣耀与功勋。
另一边,是作为帝国守护神,那份沉重到无法呼吸的、与生俱来的责任。
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属于南方的、湿热而又充满了阳风气息的空气,涌入她的肺腑,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波澜。
许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闪烁着紫色电光的纯白色眼眸之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已褪去。
“传我命令。”
她的声音,通过旗舰内部的传声法阵,瞬间传递到了每一名高阶将领的耳中。
“总攻计划,暂时取消。”
“留下二十万大军,由天廷龙卫副指挥使统领,继续对伏鸿城进行围困。在现有工事的基础上,立刻开始构筑覆盖整个战线的,永久性防御堡垒群。”
“命令工兵营,参照叛军的手段,在所有堡垒的地下,挖掘深达三十丈的反地道网,并铺设次元石侦测法阵。这片土地要变成一只连老鼠都钻不进来的铁桶。”
“同时,传令给巨蛇河口的后备舰队,立刻在沿岸建立数座大型的警戒哨塔,加装重型弩炮和炼金火焰喷射器,严防任何来自城内的任何叛军通过任何方式突围。”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挖地三尺也好,引海水倒灌也好,必须彻底断绝叛军任何从海上获得补给的可能。”
“授予前线指挥官临机专断之权,可自行从周边的天廷河原和东河诸郡征调农卫和郡兵,补充兵力,数量不设上限。”
“最后,”
妙影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我的命令给那些燃风部落的墙头草。”
“告诉他们,天朝的宽容是有限度的。”
“现在,是他们重新证明自己忠诚的最后机会。我需要他们的骑兵来到这里,编入南征军的序列,负责封锁伏鸿城所有的陆上通道。若有迟疑,城破之日,便是他们灭族之时。”
一道道清晰而又果决的命令,从她的口中发出,迅速地瓦解了即将发动的总攻态势,将整个庞大的战争机器,从进攻模式,切换到了更加稳固、也更加持久的围困模式。
指挥室外的那些将领们,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感到无比的震惊和困惑,但出于对飙龙殿下的绝对信任和服从,他们没有任何的质疑,立刻开始行动起来,将新的命令层层传达下去。
很快,原本已经剑拔弩张的前线,气氛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巨大的攻城塔,被缓缓地拖回了后方阵地。
无数的工兵和农卫,开始在阵地前沿,热火朝天地挖掘着新的壕沟,构筑着新的壁垒。
整个震旦大营,如同一个被惊扰的巨大蜂巢,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更加注重防御的姿态,重新运转起来。
当指挥室厚重的金属大门再次关上,将外面所有的嘈杂都隔绝之后,房间内,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死寂。
妙影没有看身后的诗阎摩,她缓缓地走到那座巨大的沙盘前。
伸出手,用衣袖轻轻地,拂去沙盘上那片代表着北方疆域的、由诗阎摩的法术所制造出的不祥墨迹。
汉白玉的基座,重新露出了它原本的、温润的色泽。
但那片墨迹所带来的冰冷触感,似乎依旧残留在她的指尖。
“我并非相信了你的那些鬼故事。”
她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疲惫,
“我只是,不能赌。”
她转过身,看向诗阎摩,那双纯白色的眼眸之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妹妹而非统帅的复杂情绪。
“我不能让父皇和兄弟们醒来之后,看到一个破碎的北方。”
“平定南方的叛乱,是为了维护帝国的完整。但如果代价是北方的沦陷,那这场胜利,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我将亲自带领最精锐的天庭龙卫和龙马骑兵,即刻返回巍京,然后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