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路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在守军亡命的堵塞和那恐怖散弹的覆盖下,重新变成了吞噬生命的绞肉机!
荀彧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千算万算,算准了司马懿主力的动向,算准了守军的兵力,甚至算准了雨天对常规武器的影响,却万万没料到,骠骑军竟然能在雨天使用火炮!
整个攻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铁壁,瞬间停滞、崩溃!
趁着这短暂的、由恐惧和混乱制造的喘息之机,隘口内原本摇摇欲坠的骠骑守军阵线重新爆发出惊人的战斗意志。在军校的带领之下,骠骑兵卒用长矛将缺口处哀嚎的曹军伤兵和混乱的曹军兵卒向外砍杀,推搡,驱赶。
更多的骠骑士兵扛着杂木,石块,疯狂地堵塞被撞开的缺口!
在后方的弓弩手,虽然弓箭弩矢威力大减,也抓住这个机会,向混乱拥挤的曹军人堆里倾泻着箭矢和弩矢。
曹军的进攻被打退了。
虽然说,火炮的硝烟在雨水中迅速消散,但恐惧的阴云却笼罩在每一个曹军士兵心头。他们看着隘口内重新竖起的、更加狰狞的临时障碍,听着同伴在泥水中痛苦的呻吟,感受着那仿佛随时会再次降临的『天罚』,进攻的勇气如同被雨水浇灭的火焰,迅速消散。任凭军官如何怒吼、鞭打,士兵们只是畏缩不前,甚至开始向后蠕动。
荀彧站在岩洞口前,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他望着前方陷入巨大混乱和恐惧的战场,望着那道重新变得坚固的隘口防线,心中一片冰冷。
他精心策划、用无数士兵性命在泥水中拖延时间才争取到的宝贵战机,被这几声在雨天显得格外诡异和恐怖的火炮轰鸣,彻底打乱了节奏!
他引以为傲的智谋,他精妙如弈棋的调度,在这几门依靠硫磺硝石之力的铁筒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司马懿的主力……
随时可能赶到!
虽然说荀彧派遣了韩浩,曹義,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荀恽去包围伏击司马懿,但是荀彧同样也不能确定三人一定可以剿灭司马懿,亦或是将司马懿拖住……
现在,都已经打到了这种程度,鬼哭隘却依旧牢牢地扼在骠骑军手中。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对局势失控的忧虑,如同这无边的雨幕,沉重地压了下来。
荀彧知道,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是顶着巨大的伤亡和心理压力,强令部队在『雷法』的阴影下继续强攻?
鬼哭隘前,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山道,也冲刷不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曹军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在狭窄的隘口通道上堆积,泥水被染成了暗红色,又被新的雨水冲淡,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溪。
伤者的哀嚎在雨声中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挽歌。
荀彧站在岩洞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冠往下流,滴落在冰冷的甲叶上。
他的脸色比这阴沉的天空更加难看。
前方传来的不再是高昂的喊杀,而是恐惧的尖叫、绝望的嘶吼和军官歇斯底里的咆哮。
荀彧紧抿着嘴唇,长髯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飘逸。
撤退?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掐灭。
撤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韩浩、荀恽在泥泞血水中拼死阻击司马懿主力的牺牲白费!
意味着曹羲的狼狈、无数被遗弃伤兵的绝望都失去了意义!
意味着他精心设计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连环计,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这一切牺牲,难道就因为这几声炮响而付诸东流?
下一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命!
更重要的是,错过这次司马懿主力被调离的千载良机,再想强攻鬼哭隘,付出的代价将难以想象!放弃鬼哭隘,就等于放弃了太谷关,放弃了叩开河洛的最佳时机!
『不能退!』
可是……
如果不退,就意味着……
临时的岩洞内外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的雨声、混乱的叫喊声。
传令兵和亲卫们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军师,他们的令君。
荀彧的背脊依旧挺直,但手却有些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素来温润睿智的眼眸深处,只剩下一种无奈的抉择。
他荀文若,自诩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现在面对小小的鬼哭隘,竟被逼到了要用最原始、最野蛮、最无谋的方式去夺取胜利的境地!
这与他毕生追求的『上兵伐谋』之道背道而驰,更是对他智慧的彻底否定!
可是荀彧在当下,不得不自我否定!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冰冷如铁,穿透雨幕,『传令!擂鼓!死战!各部将官听令!集中所有兵力!目标隘口缺口!不惜一切代价,轮番进攻!怯战后退者,督战队立斩!第一个冲入隘口者,官升三级,赏百金!』
他不再追求精妙的调度,此刻唯有以命填壑,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压垮守军最后的意志和那该死的,能在雨天使用的火炮!
精妙的调度,变成了当下血肉的疯狂。
命令下达了。
那精妙的进攻计划,现如今湮灭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
取而代之的,是洞外骤然响起的、急促得如同催命符般的死战鼓声!
每一声鼓点,都敲在荀彧的心上,也敲碎了他尽力维护的君子颜面上。
『咚!咚!咚!咚!』
沉闷、急促、带着死亡催促意味的战鼓声,如同丧钟般在曹军后方擂响!
督战队手持环首刀,眼神冰冷地站到了后退士兵的面前。
羊群的习惯,再一次的在曹军兵卒之中体现了出来。
后退是死,前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下,曹军士兵的恐惧被暂时扭曲成一种绝望的疯狂。
『杀啊——!』
『冲进去!杀光他们!』
被逼到绝境的曹军士兵,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再次如同潮水般涌向那死亡隘口!
这一次,曹军的攻势更加混乱,也更加疯狂,完全是用血肉之躯去冲击那重新构筑的死亡防线……
但是,也很有效。
隘口内侧,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血腥,令人作呕。负责防守的军校看着下方再次汹涌而来、面目狰狞的曹军,不由得嘶吼道:『火炮!快!装填散弹!!』
炮手们已经很忙碌了。
雨水的渗透让炮膛内部异常湿滑,火药也变得有些粘腻。
他们用油布尽量遮盖,用通条快速清理炮膛,将分装好的火药包和用油布裹紧的散弹塞入炮口。
『点火!』
『嗤……』
『轰!轰轰!』
又是一片的金属风暴,蜂拥而上的曹军兵卒再一次被打退了。
但是很快,曹军兵卒在督战队的敦促下,又再一次的组织了新的攻击波次……
荀彧站在岩洞之处,每一次炮响,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他的脸上。他看到,那些他本可以用更巧妙方式保全的士兵生命,此刻正如同廉价的柴薪,被投入那名为鬼哭隘的熊熊烈焰之中,只为烧开一条通向『胜利』的血路。
即便是拿下了鬼哭隘,这也不是他原先设想的那种胜利。
荀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用他智囊的尊严和无数士兵的性命换来的,一场充满血腥和硝烟味的……
耻辱的胜利。
当年他说,君子当『化物、顺天、利民、定俗』,可是他荀彧在当下,又有哪一样是做到了?
君子……
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