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廷尉府。
审讯即将落幕。
神情冷淡的杨沛与态度同样冷漠的程昱、以及满脸尤是诧异的邯郸商议论了一阵后,便向沮授等人点了点头,开口道:“今日是两案并做一案,罪证确凿,律明理正。堂下人曹植醉酒行车、于闹市伤人,是一罪也,判笞五十,夺车马归县官。另,其饮药作乐,伤身害体,不顾父母之养,是二罪也……”
曹植脸色煞白,仿佛被抽了魂似得,饶是杨沛在堂上冷冷的宣读判决,他也无动于衷。
张松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笑容站在一旁,他既是不负所托,完成了长公主交办的任务,以后仕途腾达指日可待;又更是为自己出了口恶气,这些关东的文人士子,划圈设限,居然敢嫌他鄙陋,不肯与之往来,且看眼下如何?
沮授、辛毗等人却是眉头微皱,深感此事已然闹大,有些不好收场,倘若要细究下去,曹家绝不会让板子只打到曹植一人身上。
杨沛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还没说什么,程昱却忽然道:“《法典》有言,‘生而不易,死不复生,当死者,应部案奏闻于上,帝亲临问,乃施行。’杨尚书,我如此引用,可否试于此案?”
依从前的旧制,只有两千石以上官吏的死刑案件,才会交由皇帝复核,但根据《法典》的最新解释,所有的死刑重犯都须上报,以示慎刑。
作为《法典》的编订者、支持者之一,杨沛对此毫无异议:“当然适用,此案在以往少有例可循,是否判死,我正要请诸位列名具奏,请国家裁夺。”
邯郸商也乐于将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立即道:“善,如此甚善!先将案犯押下去,待国家亲裁!”
张松没有多想,此案已经打成了铁案,即便不死也能让曹植脱层皮,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曹家还能有什么办法让曹植逃出生天。
上呈天子复核正好,有了天子亲裁,这案子更能经得起考验。
只是这样一来,不仅曹家着急,中书侍郎陈琳、秘书丞王粲、秘书郎阮瑀等一众在当日与曹植共同宴饮的文士也都着急了起来。
服药助酒的事不光是曹植做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沾了些许,只是稍有克制,本以为一觉睡醒便当无事,谁知曹植却耍起了酒疯。
闹出这样大一个事端,长公主又不依不挠,四处搜罗罪证,这下可好,他们这些原本站岸上准备惋惜曹植的观众,登时被一竿子扫落了水。
陈琳作为设宴的东道,最是惶恐不过,等不及出宫,他便悄然寻来了王粲与阮瑀等当事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陈公莫急,此事牵连甚广,未必就会如此定罪。”阮瑀出声安抚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倘若真有毁伤,难道都要以死谢罪不成?长公主虽欲借此论曹子建之罪,但罪不至死。否则,天下间有多少修髯剪须者、行军从伍者或为生计赴蹈险地者,岂不都有了不孝之罪?”王粲也跟着解释道。
陈琳闻言,这才缓缓出了口气:“饶是如此,可活罪难逃,倘若真有人趁机弹劾,你我等人,恐怕都少不得牢狱之苦!”
众人皆忐忑起来,他们并非智谋之士,一旦遇到这种事,都六神无主起来,谁也想不出个具体的办法。
王粲甚至埋怨道:“当初是何人提议要以石药佐酒的?真是害煞我等!”
“事情过去这么久,当时众人都喝的酩酊不省,谁还记得?”陈琳立即接口道,烦躁的摆手道:“眼下不要去追究个人的错失,便是寻到了也无益,当前首要的该如何洗脱罪责。”
陈琳曾先后从事于何进、袁绍帐下,因为写得一手妙笔文章而得到同样喜好文学的皇帝赏识,甚至数年之内成为了中书侍郎,朝中诏旨敕书大半皆出于其手,可谓是炙手可热。
但侍奉何进、袁绍的经历依然是陈琳身上不可抹去的污点,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治国的才干,能受重用靠的就是文才。可随着时间推移,天下太平,如应玚、刘桢这些年轻的文学之士不断涌现,陈琳越发的感到危机,所以他才时常宴请文士,写诗论文,联络情谊。
谁知道因他兴起举行的宴饮,却闹出这样的事端!
“当然是要争辩了!”王粲脑筋转的飞快,立即说道:“今日若是服药助酒就得判死罪,那明日戏水登崖是不是也要判死罪?此罪若定,必成今后司寇之‘决事比’,法不可滥,我等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朝廷《法典》而争。”
几人一番讨论,都觉得这样既能掩盖私心,又能彰显公道,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无形之中已将高度上升到不能以伦理凌驾法条、扩大解释的地步。
就在他们摩拳擦掌,打算发动好友写文章奏疏时,却听到外面忽然传来“万岁”的山呼声,洪水般的喜悦之情冲破门窗,将他们淹没的不知所措。
“发生了何事?”阮瑀开门走了出去,拉住一个高兴的宫人,细细问了一番,复又兴冲冲的返回。
陈琳、王粲齐齐看了过去,只听阮瑀面带惊喜的说:“事谐矣!子建的兄长曹昂率人出城游猎,捕获了一对白鹿,这可是陛下心念已久的祥瑞!”
白鹿对皇帝来说意义非凡,曹氏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进献祥瑞,简直如有天助。
就连皇帝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让曹植从一个死局里有了脱身之机。
“鹿既献上,曹昂何在?”皇帝看了眼笼中的白鹿,开口问道。
“禀陛下,曹昂为了进献此鹿,旧伤复发,如今昏迷不醒,已经延请医者疗治了。”曹休跪伏在地,抱拳说道。
在殿前担任羽林郎的曹真此时忍不住走出跪下,哽声道:“曹昂以重伤之躯,猎得祥瑞,非是以此功求取封赏,而是忧心其弟,欲请陛下开恩,以全其兄弟之义!”
皇帝看了看曹真,又看了看曹休,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的案头此时放着杨沛进呈的案卷,无论他做怎样的决定,此案都将成为后世的范例,影响深远。
曹、周两家已经不和,《法典》的尊严已经树立,儒家伦理与法家思想也将在冲突中媾和,接下来就是要用一种巧妙的方式验证皇权在法上的事实。
眼前这两头白鹿,的的确确是皇帝最为需要的东西。
“陛下,将作大匠赵道求见。”穆顺进言打破了沉默。
赵道是为白鹿而来,其父赵温缠绵病榻多日,太医为了救这位重臣的性命,甚至开出了白鹿心为药引的偏方。听说曹植捕获白鹿,进献给了皇帝,哪怕是明知希望渺茫,赵道也壮起胆子进宫来求。
“你父亲现下如何了?还能饭否?”皇帝不待赵道行完礼,便开口询问道。
赵道眼眶湿润,稽首道:“家公口不能言,每日只以米稀度日,祈盼陛下恩泽。”
“我见过太医开的药方,若真有效验,这两头鹿拿去又如何?”皇帝随手一指,不经意的说道。
赵道惊诧不已,连准备好的话都不知道说了:“陛下……”
“怎么?你既然没有想过要争取到这样的结果,如今又何必进宫?难道只是想在我面前展示你有多大的孝心么?”皇帝心里冷笑,赵温生病,这儿子不思侍奉汤药,居然以猎白鹿求药为名,大搞集会,邀请贵胄,真是糊涂透顶。
若不是他,周循那日岂会赴会,岂会出事?
“臣不敢、臣不敢……”赵道连忙解释道:“臣入宫确实是想请求陛下,赐予鹿心救我家公性命,只是白鹿乃天下祥瑞,臣岂敢为一己之私,而杀祥瑞?是故不敢奢望,更不敢奢想……”
不敢奢望就不应该入宫,一旦入宫,岂不就是逼宫?
这个问题就连曹真等武人都看得清楚,偏偏赵道还在那里犯糊涂,也亏得对方是赵温的儿子,倘若是别人……
曹真忍不住偷觑了皇帝一眼,心里也着实惊讶且疑惑,他想到曹昂豁出性命捉来的白鹿,皇帝轻飘飘一句话便赐给了大臣,究竟是没把这祥瑞放在心上,还是赵温在皇帝心中比祥瑞还重要?
“罢了。”皇帝一时没了谈兴,他还是想和聪明人说话:“去传曹操、周瑜二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