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行事苟不自正,何以正天下?”————————【金史·世宗上】
“法司会审?看来国家为了推行《法典》,当真是心坚如磐,不可转移了。”车骑将军长史郭嘉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难得的神色严肃。
外人面前,曹丕表现得十分关切:“如此一来,子建岂不是凶多吉少?”
“公子不必忧急,倘若真以法论处,三公子也不过是城旦舂。《法典》里也有条例,此等罪行,可以倍缴钱帛,雇人代役。”郭嘉如是说道,神色却并未轻松多少。
曹丕观察到对方的神色,追问道:“凡事就怕万一,万一对方不依不饶,非重刑不可,则该如何?”
“《法典》之编行,国家尤为倡重,岂会容许旁人罔顾法纪?倘若今朝为长公主而让步,那《法典》就成了一纸空文,国家威严何在?”郭嘉义正严词的说完,忽地又留了一个尾巴:“不过,这么多年来,国家在‘情’‘理’之间,从来就有所偏向,眼下定也是如此。长公主即便要重罚,也必须依法……”
“难不成还能罗织其他罪证?”曹丕不由得笑道:“醉酒伤人,并不至死,再重也无过于此了。”
郭嘉老神在在的点了点头,并不多做言语,他近日都在曹操身边忙于公务,对于此事也只是给程昱出了个祸水东引的主意,至于内里的详情以及案件的走向,在他看来,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
再重的判罚也不能丢了性命,这是曹操的底线。
曹氏与周氏之间势必要结下恩怨,这是大势所趋,即便不发生曹植的事,他日也会发生别的事。既然如此,也正好趁着机会试探《法典》的成色,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也总算对得起天下悠悠之口。
“这几日阿翁都值宿于承明殿?”曹丕话锋一转,一副温厚诚恳的模样:“虽说是不得语‘温室树’,但我身为儿子,也想尽微薄之力,为父分忧。郭公常伴阿翁身侧,今日也是难得见教,还请代为转告孝思云云。”
郭嘉自然知道曹丕在关心什么。
自家儿子犯了这样大的事,却一心扑在公务上,纵然是有信重曹丕的缘故,但也未免太过忽视了。
除非是有何更重要的事,分走了曹操的精力。
郭嘉略一思索,点头道:“不消多言,此事很快也将传遍关中……公子可记得当初击溃乌桓、鲜卑,收降了不少部族青壮么?”
曹丕立即答道:“当初大胜之后,不是将这些青壮都分散编户了么?还有一批降虏据说是被整编成旅,要在今年修建运河……”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忙道:“难道是这些降虏……”
郭嘉轻声说道:“这些降虏在沛国、彭城一带密谋造反。”
“什么?”饶是已有所猜想,曹丕仍不免吃惊:“可这么久了,为何没有丝毫消息?”
“只是部分心怀不满的乌桓大人密谋而已,尚未起事,便被主持河工的都水使者镇压了下去,事涉机密,除了国家与承明殿众大臣,也就你我这般寥寥数人知晓而已。”郭嘉缓缓站起身,连声说道:“这些居心叵测之徒,虽已正法,但安知其他河工队伍里分散安插的降虏是否也有此心。有大臣请求暂停河工,逐一排查,又恐惊扰地方,生出大乱。而曹公当初是一力赞成收编降虏用于河工的,便有人将此事罪责归咎于他……”
曹丕立即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的跟在郭嘉身后,忙道:“彼等降虏谋乱,又与阿翁何干?分明是有人在借机生事,攻讦我家!”
“公子慎言。”郭嘉小心的往四周看了一眼,回首轻声说道:“总而言之,事已至此,若是处置不当,三公子即便免罪获释又能如何?今日在下也是想请公子多为曹公分忧,不要另生枝节,三公子的案子,由他们来判便是。”
曹丕此刻心乱如麻,当下也不再多言,恭敬的将郭嘉送走后,转身回到家中,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已经尽力,曹植之后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干。
当然,今后他更要严加约束兄弟、奴仆,绝不能再有把柄被人抓住。
兄长曹昂创伤未愈,众兄弟当中,也只有他能担起这个家了。
想到这里,曹丕忽然叫来一个奴仆问起曹昂的情况。
那奴仆低着头答道:“近日按华太医的嘱咐熬制了汤药,大公子服用后好了不少,便是走路也不需人扶了。”
“那就好。”曹丕眉头一挑,随口应付道:“你们要仔细看顾着。”
长公主府。
一座掩映在池塘杨柳之中的楼阁此刻热闹不已,这是驸马周瑜特意命人建造的藏书楼,其中存放了庐江周氏历代的藏书以及他多年搜集的典籍,虽说比不上皇室的天禄、石渠,以及太学的延阁,但在长安也算是颇有声名的藏书之家。
此刻在这藏书楼中,人影绰绰,十余名身着青衿的年轻人坐于书案后、站于书架前,或交头接耳、或埋首案牍,有的仿佛从一卷简牍中发现了什么,急忙去寻坐于当中的一个中年士人。
那人紧绷着脸,深锁的眉头略看一眼,便不耐烦的挥手:“如此牵强附会,何以服众?”
“这是王莽乱政时的条例,你怎能引用于本朝?糊涂!”
“董宣拦湖阳公主车,与本案有何干系?”
……
缣帛、竹简等案牍卷宗被随意的堆在桌案上,还有不少尚在书箧之中,所有人都在逐字逐行的研读着诏律法令,生怕错过某个关键的佐例,无法让长公主满意。
为了应对即将开始的会审,在求助皇帝亲自定罪无果后,刘姜只能转而求助于太学的明法科,毕竟只要这些熟知律法的太学生们能找出一二律令、或是相似案例,便能将曹植处以重罪!
只是《法典》的编撰凝聚了一众明习汉家典故、熟悉诸章律法的博士、大儒们多年心血,虽不说成熟完善,但也不是十几名太学生就能找出漏洞的。
那坐在当中的中年士人越发不耐,目光紧盯着墙角的滴漏,似乎在等时间一到就立即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楼外一阵喧闹,长公主刘姜来了。
刘姜甫一进门,瞧见里面乱糟糟的样子,本就蹙起的眉头不禁深了几分,她无视了这些人的行礼,随意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中间,让人扶起那中年文士,开口问道:“刘侍郎,这般久了,还没翻出两条有用的律令么?”
侍郎刘巴眉头微皱,起身道:“殿下,我汉家数百年以降,律令周详,要说在此事上寻出严刑之比,难如登天,若要罔顾律法,一逞私情,也不必在此翻阅故纸。”
“你说什么?”刘姜诧异道。
刘巴也是满心的不情愿,若不是因为其父刘祥与孙坚曾有一段同心协力、举兵讨董的旧谊,他看在孙氏的面子到公主府坐两天,帮忙翻阅律令,否则这种事情,他避之尚且不及,如何会上赶着来?
如今反倒还受了责备,这让心气颇高的刘巴忍不住了:“在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事已至此,已不能遂殿下之愿,殿下何必苦苦逼迫?何况在下是朝廷臣子,他们也都是太学青俊,非公主府吏,还请殿下优容之。”
刘姜从未被这样顶撞过,不满道:“你此话何意?请你们到府,不过是搜研律条,为我儿寻一公道,你们自己学艺不精,倒怨我逼迫?”
众多太学生纷纷下拜:“我等不敢。”
此时刘巴面上忽然轻松不少,上一代的人情已然还尽,他也不再有负担,随即一拱手:“今日尚书台轮值,在下不敢耽误,这便告辞了,请长公主恕罪。”
刘姜到底没有前代公主们张狂的性情,她也不过是为了儿子深陷局中,若让她真的跋扈起来,强留刘巴、并给他一点颜色,有理变无理,便是皇帝哪里都说不过去。
眼睁睁的看着刘巴就这样离开,刘姜深吸了几口气,稍稍恢复了些许冷静,事已至此,为了周氏的声名,她也不好再闹下去了。
“刘侍郎既已经走了,你们这些随他过来的,何不同去?”刘姜冷哼一声。
四周的学子们如蒙大赦,纷纷将书简放下,揖让出门。
这时公主家令张松走了进来,看到眼前这副景象,顿时愣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