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将目光瞥向面前的青石圆桌,桌上置着一支玉箫,一壶清酒,一盘残局,还有一方朱漆封口的信函
擎着信函愣了好久,我低声一句,“能看看么?”
他默默无言,只是点头
缓缓展开印有凤纹的信笺,上面寥寥数语,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一个母亲的无奈,“这是你母亲给你的信”
“是!”一双明眸瞬时黯淡无光,无尘愤然答道,“什么祖训,什么上谕,全都是假话空话废话,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粒无用又碍眼的棋子……又让我多待三个月,三月又三月……十年了,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三月!记得那年,母亲送我来这儿,曾经说过当我将金刚经抄写一千遍,诵念一千遍之时,她就会来接我回去……现如今,那卷经书已然被我抄过万遍,早已倒背如流,烂熟于心,可我却还待在这儿!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数着日子过,不断抄写经卷,不断念诵经文,不想再孤独地待在这儿了,害怕这样下去自己会疯掉……”
从未见过他这般伤心欲绝,这般凄楚无助,鼻尖一酸,潸然落泪,想都不曾多想,居然张开双臂将他抱赚轻言劝慰,“你并不孤独,我会陪着你,你在寒山寺一日,我就陪伴你一日……”
“你们……”耳畔传来男子低沉惊愕的语声
我蓦地回首抬眸,只见钟煦立在不远处,怀中抱着大堆油纸包裹的点心,浓密的树影遮住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表情
陡然松开环在无尘颈间的手臂,我尴尬一笑,“你回来了”
“是,点心买回来了,趁热快吃吧!”钟煦答得轻巧,一改方才的惊讶之色,疾步来到桌边,一包包地打开,摆在我面前,讨好似的笑,“不知你爱吃哪一种,索性都买来了”
“你买到了庆祥斋的点心?”无尘一副难以置信的涅,诧异地凝眸相望
钟煦垂手立在我身畔,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当然,妍妍要吃,就算是龙骨佛肉,我也会拼死弄到!”
望着二人不自然的神色,不知为何,我似乎可以嗅到一丝不寻常的火药味……
果然不出所料,无尘冷眸一瞥,指着青石桌上的棋盘,皱眉不屑道,“你先退下吧,我与妍妍要收拾一盘残局”
“下棋?”钟煦侧脸望着我,顿时来了兴趣,讪讪而笑,哀声恳求,“能看你们对弈么,其实我也想学”
我微微颔首,将目光探向无尘,淡然说道,“他想学,就让他留下吧”
纤细指尖执了黑子,轻轻搁在星位上,含笑瞅着无尘,“如何?”
他也笑了,随着我落了白子,勾了勾唇角,轻微一句,“尚好!”
二指并拢从紫檀棋盒中取黑子,置在掌心把玩,漫不经心道,“胜负仅在十招之间”
“妍妍,你太谦虚了”钟煦搬了圆凳挨在身边坐下,悄声附耳,“我看三招之内定可一决雌雄!”
无尘听了,蹙眉瞪他一眼,冷言冷语,“观棋不语真君子,不懂就不要插嘴,总有不知足之人惹人烦厌!”
钟煦低哼一声,“见招拆招,只需三招,如若不信,在下愿意陪无尘大师一试”说着一把夺过我掌心的棋子,与他厮杀起来
三招,区区三招就能取胜么?
疑惑地打量着棋盘,目不转睛盯着钟煦指间的黑子,惊呼一声,“天呐!”
无尘一怔,面色铁青,重拳砸向桌面,“好险!”
钟煦笑意洋洋,撇嘴悄然一句,“防不胜防,无需再防,此时和棋,至少大师还可薄颜面,如若再接下去,恐怕会……”
无尘不去看他,目光渐渐抬升,落在天边飘浮的流云之上,温声笑道,“一败涂地么,胜负乃兵家陈,胜不骄,败不馁”
我不动声色地垂了手,在桌下扯了扯钟煦的青衫衣袖,轻微摇头,示意他放和尚一马
他却置之不理,依旧我行我素,挑衅般看着无尘,笑叹道,“还剩一子”
“够了,我乏了!”扶着桌沿颤颤巍巍站起,白衣广袖故意拂乱大片棋子,黑子白子齐齐落地,骨碌碌滚出老远,我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棋局毁了,也就不分胜负了”
钟煦随即起身,瞟我一眼,含着怒气埋怨,“妍妍,你这是有意帮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其实你无需这样”我与无尘对视,只听他哀叹一声,清亮的眸光变得飘忽,“你能帮我一时,不能帮我一世……”
无奈地浅笑,笑意有些凄惨,有些伤感,“我的心愿微乎其微,只是不愿你不开心”
望着桌边的大包小包的各色点心,无尘若有所思地喃喃轻语,“他对你很上心,但不可不防,我派嘉义查过他的底细,他并非等闲之辈,或许是……”
明白他语中的深刻含义,眼波流转,冷冷一句,“如果他是……我定不会放过他!”
无尘的母亲原本十一月就该来,谁知行期一拖再拖,一延再延,直至来年三月,才得到消息,她将于佛祖诞亲赴寒山寺祈福诵经
三月底,全寺上下便开始忙碌预备,不只是扫尘除灰,就连大殿内外都粉饰一新
看着里外焕然一新的寺院,心里不免有些困惑无尘的母亲究竟是何等大人物,有这么大的脸面与身价!
这日午后,正在习字,玉瑶捧着一只锦盒进来,轻声唤道,“姑娘,这是无尘大师送您的”
微微抬头,蹙眉道,“是什么?”
“他说要让你亲自打开呢!”
心中暗自发笑,这和尚还故弄玄虚,随手掀了盒盖,只见里面用红纸封着几锭银子,还有两只小巧玉盒,一盒红彤彤的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味,另一盒是我熟悉的麝香
“这是什么?”指着那红彤彤的香膏问玉瑶
她窃笑道,“这是玫瑰胭脂艾姑娘连这都不知么?”
一时有些弄不明白,这个花和尚为何要送胭脂给我,难道是生辰礼物么,可是月初已经送过了……
“这儿还有张字条呢!”玉瑶指了指,垂眸相望,只见盒底压着一张绯色信笺,上书十四个清秀小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豆蔻年华!”不知钟煦何时进来,眉开眼笑地睨着我,“时光似水,一转眼小丫头已出落成娉婷佳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呢!”
“你没正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含笑扭过脸去,挑了少许胭脂抹在手背上,笑道,“艳艳的红,好诱人!”
“当然!”他的笑意愈深,似乎陶醉其中,“娉娉袅袅,唇红齿白,如何不令人神往,不知何人有此不浅艳福,能够……”
话未说完,掷出的一卷经书准确无误地落在他头上,我冷声笑道,“皮肉是否又痒了,看待会如何收拾你!”
他俯身看着我,讪讪而笑,“不敢,再也不敢了!”
掂了掂盒中的银两,玉瑶笑着看我,“姑娘,这银子或许是大师给你做衣服的钱”
我蹙眉不解道,“做衣服?”
“拜见未来婆婆,理所应当要穿新衣”
一听这话儿,钟煦顿时沉了脸,不苟言笑地拽住我的衣袖,径直向外拖去……
跌跌撞撞地跟着钟煦,一路出了山门,直至四下无人处,他才亭脚步
“你这是干什么?”欲甩开他的手,反被握得更紧
琥珀瞳眸圆瞪,他愤愤一句,“我不愿你去见他母亲”
“为何?”
他闷不吭声,一双剑眉紧蹙着,右手死死攥住我的手,似乎想要捏碎脆弱的手骨
沉了半晌,他终于说话,“跟我走,离了这寒山寺,就我们两个……他家门第高,真的不适合你!”
话外之音,言外之意,我已知晓,牵起一抹飘忽的笑意,“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你料定我是贪慕虚荣之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矢口否认,欲言又止,“他母亲是……”
我迫切地需要知道真相,厉声一句,“是什么?”
“他母亲是大陈的北宁大长公主!”
肩头微微一震,蓦地呆住只知他家门第高,却未料到竟是皇族
“你还愿意去见她么?”钟煦悄然松开我的纤手,淡淡一句,“如若他还俗了,你还愿意嫁给他么?”
怔怔迎上他的目光,冷声道,“谁说我要嫁给他?”
他脸一红,躲避我的眼神,“那你为何要待在这里,为何要……”
见他一副紧张的涅,心里暗自好笑,语气软了半分,轻描淡写一句,“只有他知晓我六姐的下落”
温柔的笑意爬上他的双颊,似乎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
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哀声叹息,“大仇未报,怎能随意嫁人”
“何人与你结仇,我愿效犬马之劳,为你一解心头之恨!”
神色淡然,与他相望,“不必了,这辈子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我必须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