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何英青一惊,拽住母亲的衣领,死命往轿子上推搡,大声呵斥,“你想死是吧,你一人去死就够了,为何还要拖累我!”
“我是想死!”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嚷,“早已经受够了,就算是死也会拉你垫背……”
茫然相望,仿佛一瞬间就不认识般,我更加不了解她话语之中的深层涵义,一味哭喊,“娘,求你不要死,我们回家去……”
吵闹声叫骂声越来越大,引得往来路人纷纷侧目观望,何英青脸上挂不住了,一手抱了我,一手捂住母亲的嘴,匆忙上轿,面色铁青地呼喝道,“来人,快……起轿,快回府!”
穿过姑苏城,轿子来到城外何府,直进三重院落,在一处小院停下,我们被手持棍棒的家丁驱赶下轿,锁进僻静的柴房
夜幕降临,房内没有一丝光线,我蜷缩在母亲怀中,惊恐地望着漆黑的夜,暗自啜泣,“那恶人为何要关住我们,我们犯了什么错?”
一滴温热滑落颊间,暖暖的,我仰头看母亲,想辨清她的表情,她却隐入浓黑的墨色中,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辨不明
冰凉的指尖抹去我的泪水,她的声音低微颤抖,似乎抑着剧痛,安慰着,轻哄着,“妍妍别怕,没事的,一定没事……他不敢,他还不敢对我们怎样!”
夜,出奇的寂静,低低的悲泣声浸入沁凉的秋风里,传出很远很远……
东方泛白,晨曦初露,终于告别了令人恐惧的黑暗
轻轻抚上母亲的面颊,映入眸中的却是苍白的容颜,红肿的双眼,缭乱的青丝……
那是一种美,一种凄惨的美
从那时起,她的美一直铭刻在记忆深处,与我的灵魂凝结在一起
“妍妍”母亲柔声唤我,解下悬在胸口的翠色玉佩,系在我的脖颈上,满目期盼,“带好它,它就是你的生命,等你长大了,遇到爱你的心仪男子,就将玉佩交予他,就像你父亲将玉佩交给我一样”
摩挲那块雕琢着龙翔凤舞图案的翠玉,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娘,这明黄的穗子真漂亮”
“这是同心结!”母亲笑了,眸中闪着点点泪光,若有所思道,“时至今日都在后悔当年结下这同心双结,宁静的月圆之夜犹在,只是不知谁佩同心倚阑干……”
话未说完,只听门上锁响,推门而入的竟是亲自端着酒菜的何英青
他一改昨日凶残歹毒的嘴脸,笑得腻人,仿佛一只惹人厌烦的红头苍蝇,凑到母亲身边,“贞娘,还真是抱歉,昨日人多嘈杂,在街头没有认出您,许久不见了,是否安好?”
将我紧紧搂在怀中,母亲怒目相对,惨白的唇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收起你的丑恶嘴脸吧,我不是三岁孩子,受够这种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老把戏了!”
何英青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相,“昨日之事是我不对,何某人在这给您认错道歉赔不是了”
“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母亲咬牙切齿,高声呵斥,“说来说去,还不是怕我去帝都建业,见该见的人,办该办的事……现在明确告诉你,就算你有闵知行那个老匹夫撑腰,我也不会惧怕你一分一毫!”
四目相对,何英青的眼中充满难以压抑的怒火,敛起腻人的笑,破口大骂,“贱妇,给你三分笑脸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激怒了本大爷,有你好受的!”说着上前狠踹母亲两脚,用力扯住她的长发撞上石墙……
霎时,额上一片血红
我惊恐万分,却手足无措,扑向母亲怀中,低声呜咽,“娘,你还好么?”
忽而,那恶人伸出大手,扼住我的后颈,附在耳畔,冷若冰霜道,“这都是你娘咎由自痊犯下弥天大错,从未有心悔改,还痴心妄想去建业攀附权贵,自做孽不可活,是她该死!”
“你,你是坏人!”我拼命挣扎,对他又踢又打,他却仍不肯放手
晃悠悠站起,母亲一手摁着额头涌血的伤口,一手怒指何英青,“姓何的,快放开她,难道你不知道她是谁!”
“无所谓,知道或是不知道,都已无关紧要了”话音刚落,便将我狠狠摔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今日,你们都得死,从此再也没人知晓真相,秘密将永远封存,湮没在历史深处”
匍匐在地,母亲用身子尽量护住我,让我免受那雨点般的拳脚,竭力高声喝道,“你敢,对年幼的孩子出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就不怕报应了么!”
那恶人迫近,将母亲拽起,狠狠掐住她的下颌,挑衅般笑道,“报应?没人告诉你,这姑苏城里,我就是天,我就是王法,这世上还就没有我何英青不敢做得事,放心吧,念在旧日情分上,一定会让你们死得舒舒服服!”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放过孩子!”
“晚了,已经晚了”他抄起案上的白瓷酒杯,强行送到母亲唇边
母亲踉踉跄跄退后数步,躲闪着,抗拒着……身后就是墙壁,再也无处可躲,何英青扣住她的双腕,强灌杯中之酒
母亲紧握双拳挣扎着,声嘶力竭喊道,“妍妍,去建业……找……”
“娘!”我尖叫一声,哭着奔过去
柔弱的身子顺着石墙缓缓滑落,全身不住颤抖痉挛,一双清亮的眸眼睁得很圆很大,她已经……
那一刻,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怀!
门开了,闪进一抹黑影,何英青躬身道,“您来了!”
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听他低低言语,“做干净,斩草除根”
“这,怕建业那边不好交待,她毕竟是……”
“如若出事,一切由我担待!”
铁青了脸,何英青点头应答,转而向我逼来,“丫头,千万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娘不好,爱上不该爱的男人!”
“不用你动手,我马上就去陪伴娘亲!”不知哪儿来了勇气,端起盛满毒酒的杯盏,一饮而尽
那杯酒,耀着琥珀光亮,逸着馥郁芬芳,却是封喉穿肠的毒药
酒杯滑落,摔得粉碎,视线渐渐模糊,最后听清的一句话是那么恶毒!
“一死百了,将她们装进麻袋沉入河底,人不知鬼不觉……”
黑暗中,我竭力睁大双眸,却什么也看不见,耳畔除了哗哗的水声,再无其他
这一次没有流泪,我会死,与母亲一同死去,黄泉路上,相依相伴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话,“孩子他爹,你看她怪可怜的,就收留了吧”
“还嫌屋里吃闲饭的人不够多啊”一个男人粗暴的吼声将我惊醒,“丫头片子,赔钱货,丢到野地里,让她自生自灭好了!”说完摔门而去
冷饿交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哇”的哭出声来,“娘,求你不要死,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昏黄的油灯下,一身着粗布衣衫的妇人将我抱起,心疼道,“孩子,你醒了!”
看着陌生的女人,我哭闹不停,“我娘呢,我要我娘……”
见我大哭不止,她端来一碗稀粥,一勺一勺喂下,轻柔安慰,“孩子,你叫什么,哪里人,怎么会落在河里?”
胆怯地望着她,努力咽下口中饭粒,声音细弱如猫儿,“我,我叫妍妍,家住姑苏城外”
“姑苏城?离这儿有百里之遥,真是可怜的孩子,顺水漂了这么远!”
“咚”的一声,有人推门而入,一见我在喝粥,立马厉声大吼,“谁让你给她喝粥,老子起早贪黑的都吃不饱,穿不暖,这丫头片子凭啥喝粥!”
那女人哆哆嗦嗦站起,低声劝慰,“孩子他爹,少说两句,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可怜,老子还可怜呢!”只听那人咆哮道,“现在世道这么差,还捡个孩子回来,真搞不清楚你在想些什么!”
“大叔,大婶”我挣扎着起身,来到他们脚边跪下,不住磕头,含泪哀求道,“娘死了,求你们行行好,收留我……我会帮你们干活,我什么都会干,只求能赏口饭吃……”
“乖孩子,快起来”那女人将我抱在怀里,怯生生望着那凶神恶煞的男人,“还是,先留下她吧!”
直到第二天清晨早饭时,才知晓大叔不愿意收留我的原因不大的饭桌旁,挤着一群黑压压的小脑袋,悄悄数了数,大吃一惊,原来这家已经有八个孩子了,还全是清一色的女孩
大婶盛了一满碗红薯饭,放在我面前,轻声道,“快吃吧”
这一关切的举动惹来孩子们嫉妒的眼神,稍大点的悄声低语,“这不公平,凭什么她可以多吃!”
大婶一愣,随即笑道,“她是客人,她年纪还小”
“爹呢?”一个孩子问道
“打渔去了,天没亮就下河了,你们先吃”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的,我与这家人熟悉了,除了大叔之外,大婶和姐姐们都会亲切唤我小阿九
他家姓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几分贫瘠的薄田度日,如若赶上天灾,一家人糊口都成问题
各自寻活路,大叔偶尔会下河打渔,大婶会给乡里乡亲梳头裁衣,几位姐姐一手好活计,针线女红都不差……可即使是这样,全家起早贪黑的辛勤劳作,一家人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眼看大姐二姐到了出嫁的年纪,只因家里太穷,至今也没有媒婆上门说亲
每晚,蜷缩在铺着破被烂絮的木床上,我总会做着同一个梦梦到母亲,梦到姑苏城外的小桥流水,梦到那该千刀万剐的恶人……
心里反反复复思索,他们为何要害死母亲,我喝了毒酒为何没死?
或许是老天开眼,或许是老天怜惜,让我留下一条命,好为母亲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