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将话锋一转:“但念在公主事出有因,一心为国朝考虑,虽功不抵过,但仍应从轻责罚。”
“此外,上个月扶余国王崔东明亲自前往幽州觐见陛下,将公主留在大晋,并许诺每岁上贡牛羊战马。晋国作为泱泱大国,既然答应与之修好,更应当信守承诺。若此时为了蝇头小利插手别国内政,与小人有何异呢?”
他这一番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又不乏公正,便是谢蘅也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后来,谢邺果真采纳左相的意见,先是下旨将谢祯调走的边将尽数调回原职,再罚谢祯禁足一个半月,期间不得上朝议政。
如此责罚,实在是避重就轻,可对谢蘅来说,已经够了。
第二日,谢蘅上书请奏,愿亲自前往东南沿海一带,安抚因飓风侵扰而无家可归的灾民,晋帝应允。
临出发前,谢蘅进宫向太后请辞。
隔着层层叠叠的红茜纱,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缥缈:
“蘅儿,你此番去东南安抚灾民,意在树立威望。但夏秋之际,东南多飓风,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是,儿臣知道了。”谢蘅恭敬应下,转身离开了荧惑殿。
今天是个阴天,青冥之上愁云惨淡,不见天日。
谢蘅和凤虞经过御花园时,远远见到谢邺和崔宝珠在草地上放纸鸢。
那是一只五光十色的燕子风筝,随着游丝高高低低,迎风飘动,每当有巨大起伏时,便引得两人嬉笑不已。
谢蘅不禁放慢脚步。
她想起方才在殿中,太后对她说,看着十四岁的宝珠,时常会想起当年的蘅儿来,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可如今,她也只有见到莲鸾,或是偶尔喝得微醺,才会流露出几分天真神采了。
他们的面前是宫里的落水渠,渠水清澈见底,蜿蜒曲折,一直通到宫外面去。一阵微风吹过,将两人的衣角吹起,亦送来一阵早秋的桂香。
“十年前,本宫正值宝珠的年纪,和她一样喜欢放纸鸢、看皮影。现在想想,竟然邈远得好似是隔世之事了。”
谢蘅说完清浅一笑,转过头来问凤虞:“你呢?十年前,你又在做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凤虞缓缓开口,他的目光亦落在晋帝和崔宝珠的身上,眸色深深,似有墨色涌动:
“臣于十年前遇见一个姑娘,从此的少年心事,都和她有关。”
空气里的桂花香气在这一瞬间变得浓烈起来,清甜软腻,令人浮想联翩。
“那姑娘现在人呢?”谢蘅问。
凤虞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她已经嫁人,不记得臣了。”
原来是这样。
谢蘅不再言语,抬头看了会儿天上那只忽高忽低的风筝,末了,负手离去。
她此去东南,前途渺茫。
对外说是救济灾民,建立威望;实则是去寻找两年前辞官归隐的右相,韩季野。
依任心所说,韩季野手中的木牌可以号令谢霄旧部。
想要真正将谢祯从朝中连根拔起,光借助太后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她要做的,是将太子党旧部收于麾下。
而那位传说中云游东南的韩季野,正是成事的关键。
此外,如若时间允许,她还想去一趟倭国。
她从幽州回来后便着手调查任心当年的长官,可惜此人已不在世上。她现在只知当年刺杀谢霄的刺客擅使薄剑,更多的线索或许只有亲自去了倭国才能知晓。
她离京前借助太后党的势力,命宋檀担任户部侍郎一职,此外,还提拔了刑部的裴垣和兵部的王昱生。
唯一留有遗憾的,是沉浮在北境被古赞恩重伤,九死一生回到白鹿军中,将谢祯的罪证交给了任心,至今仍留在军营养伤。
好在,他没有白白受伤,谢祯被禁足一个半月,为谢蘅提供了离京的绝好时机。
永乐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两名禁军高手扮作车夫模样,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和他们一同上路的,还有一支在长公主府上豢养多年的暗卫,有这些人的存在,足以保证谢蘅此行安全无虞。
谢蘅坐上马车,偏偏京城又开始下雨。
连绵的秋雨细如牛毛,疏疏斜斜,若非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雨丝的存在。
谢蘅缓缓放下车帘,对身边凤虞说:“你再唱一首歌吧,本宫想听。”
就这样,车轮在凤虞温和的歌声中开始转动,驶过热闹如昔的朱雀大街,从东门出城,经过城郊茂密的桃林。只见树上硕果累累,用不了多久就能采摘了。
他们还将继续一路向东,前往那片飓风肆虐之地。
如若谢蘅有心翻阅这一天的司天监记事,将会发现上面记着一行小字:
卧龙起于东南,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