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是我从前的下人。下人对主子有孝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下人对主子送孝敬,确实是很寻常的事。按道理说,那是天生的命对下人的要求。因为只有讨好主人,我们才能活下去,活得更体面,也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说得难听点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您的下人,也就没有了孝敬的理由,谁都会纳闷,尤其在别的下人眼里,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难保他们不去瞎猜是否会有一些奇怪的缘由。对您而言,总归是件很不好的事。”
若昕不以为意:“我想家了,他只是给我带一些家乡的东西罢了。”
“大爷宠您,您要什么好东西都会有的。现在不像从前了,火车到处都通,汽车满大街跑,各地之间的往来每天都有好多趟。若是您真的想家,都不必惊动大爷,跟采买的管事说一声,最好的那一份很快就会给您送去。”
春云上前笑道:“李嬷嬷,您多心了,他是新城人,自然比家里的买办要更懂当地的哪样东西更好,再说了,也不是孝敬的东西。他回去之前我就把钱给了他,只是为的顺路带罢了,而且不好意思劳烦别人,姨太太也让我给了他辛苦钱。”
“原来是这样,但到底是外人,来往多了总归不好。”
李嬷嬷往上提了提菜篮子,笑道:“其实何必总是惦念着从前,现在这儿才是您的家。过去的事等于就是再也没有了,前面的好日子长久着,您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
她弯下腰,略鞠一躬告辞:“我不耽误您的功夫了。我最近外面实在不太平,您还是少出门的好。”
李嬷嬷往院子里走。春云端着那个包袱,正要说话,若昕说:“我们早去早回吧,你不是说晚上想和我学做绢花吗?”
城里风声鹤唳,宪兵队总是严格盘查,稍有举动奇怪的就会被立刻带到特工队里去。相传是有地下分子正在城中布局,准备以北平城为据点,攻回长城外界。
王渝谦觉得风声简直可笑之至,但是日本人偏偏就是当真,把他们几个人骂得狗血淋头,非要委员会立刻清查出所有可疑分子。他是没有什么办法,但王克敏有,上次的轰炸事件,他就能抓来四十几个人向日本交差。虽然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法子。
王渝谦被邀请跟着去观刑,说是邀请,但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深知日本是个疑神疑鬼的民族。他们根本没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气度和魄力。更何况,林家的事也牵扯到他。很快日方就查到林家的小姐是她的侧室。虽然立刻也有人替他摆平,但是山口等人的疑云不曾消退。王克敏也见风使舵,说早就打听到他和林家水火不容,顺带卖他一个人情。王渝谦立刻明白,原来他也早就暗地查过自己,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王渝谦看着一帮人被吊在城墙上。走来一群刚训练完的新兵做考核。点身上的弹孔,谁能用最少的子弹,谁就是最高分。一排子弹扫完还不死的,只能算不合格了。但那天的人看着年纪都很小,不过二十出头,刚坐拥挤的渡船从日本来,又在辽宁上火车一路挤到了关外。一批又一批,没有停止。个个都是抬不起头的蔫苗,对着靶子一通筛糠似的乱抖,结果有一大半不合格。
他僵硬着表情,不能让半分真实的态度溢出。有个日军武将坐在他身边,低声道:“这帮人有好几个是第一次拿枪。你看那姿势都歪到天上去了,急得我,都想上前去给他掰正了。”
过完了一轮,又有新的一批上来,连靶子也换了新的。然而是一群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哭声断裂成喑哑,不知从何而来。
王渝谦紧贴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指尖的冷却。仿佛有谁告诉过他一个极其美好的成语,寓意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他正要站起来,借口去一趟洗手间,却不防地滑。自从十年前在烟雨中亲眼看完了她的处刑,他对任何与死亡有关的事产生了无所遁形的惧怕。
出现一个神射手,坐在正中间的山口叫了一声好,带头鼓起了掌。他们在掌声中听到后面一声巨响,惊讶地转过去,看见他连人带椅子狼狈地摔翻,哈哈嘲笑起来,用日语鄙夷道:“真是胆小如鼠。”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面色阴冷如常。路过他的下人察言观色,就怕一时不慎惹怒他,把头埋得极低,问好也说得比往常更恭顺,鞠躬几乎成了下跪。
他没有理会,大步迈过去,事实上是没有听见,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六院门前。春云见了他,立刻辨明眼中黯淡,行礼道:“大爷,您回家了。”
“她在里面吗?”
“姨太太在里面哭,但是没发出声音。”
相处多年,他立刻就明白了春云的话中之意:他不适合进去。
“怎么了?”
春云回答:“不知道。”
他默然伫立,在风口站了许久,颔首道:“哦,我知道了。”
春云在他转身后又说:“二少爷在自己房里练字。他早上跟姨太太说希望您能亲自去教教他。”
他眼中泛起一点微光,稍作停顿后遂往东厢房走去。
嘉明坐在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地抓着笔写大字,已经写了满满的十来页。虽然又大又不经看,但是他仿佛很满意,陷出两个小酒窝,手上沾满了墨水,连脸颊上都有印痕。他抓着笔,看见王渝谦走进来后笑道:“爸爸,你过来看看我写的字。”
嘉明自从跟了若昕以后,变得比以前开朗多了,也不再怕他。王渝谦走过去看了一眼后下意识地蹙眉。他对书法要求甚高,常常一笔写歪毫厘就会撕毁满篇,对别人的作品也刻薄得很,挑三拣四都能说出弱处来。他犹豫了会儿,笑道:“嗯,写得挺好的。比我小时候写得好看多了。你已经认识这么多字了吗?”
“对啊,都是妈妈教我的。”他笑着点点头。
王渝谦走到他身后去,俯下身子,拿湿毛巾替他擦干净手,又把笔放置他的手中,每一指的位置都摆好,耐心教导道:“先端正姿势,拇指推,食指压,中指勾,无名指挡住,小指轻托,就像这样。”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着嘉明双钩法的正确握笔法,然后先教他悬腕执笔,蘸满了墨后,顿笔起字,行笔时稍微提笔,如流水般带过,结尾时再顿住回笔。
待教完“横竖瞥折”时,他看着纸上呈现出的“若”字,干笑道:“如果你妈妈离开我们,你会难受吗?”
“为什么?”他猛然回过头,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王渝谦,道:“我做错什么了吗?妈妈生我气了吗?”
“没有。”他应和了一声,又继续握他的手写字。
嘉明已经全然没有心思了,手被他抓着继续书写,说:“我不要妈妈走,她不会走的。”他很着急,已经带了哭腔,眼中泛起了泪。
王渝谦低声说:“别怕,我逗你的。”
嘉明已经松开了手,倚靠在他怀中。他第一次离他的儿子如此亲近,却没有勇气伸开双手去拥抱他。嘉明却把指头放进嘴中,把脸贴近他的胸口,没有任何表情,自然而然地完成这个纯稚的动作,然后一只手又伸到王渝谦的腰部,把他整个抱住。他懒懒地趴在父亲的身上,惬意地吮着手指。因为刚长牙齿,牙龈处会发痒。
王渝谦的眼神在一瞬间静止了,看着承欢膝下的孩子,心绪复杂。他单纯因心情而起的笑靥和哭脸能持续几时,是否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阴晴不定的天际?他那双稚嫩的小手是否将会布满硬茧,签下一个个俊秀又冷硬的名字?他弯起的天真双眼是否会逐渐暗淡,布满猜忌和心机?他的心能否经得过人心的明灭,是否能在夜间安然享受梦境,又是否能用慧眼直视晨曦?
王渝谦心跳得越来越重,觉得手上的笔也越来越沉。他分不清眼前的真幻虚实,只看见那墨渍逐渐蒙住双目,成了满眼漆黑一片,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他丢下笔。纸上的十六个字险峻刚毅,风骨遒劲。
若只如初,何必百年,既已式微,归期几时?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