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可有什么奇妙感知?”
顾惜颜蜷在白诺城的怀中,低声问:“那天夜里,南宫婉突然疯了似得凭空答话。没过片刻,你便重新夺回主导。我这两天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到底是什么缘故。”
白诺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当时我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囚禁在鸿蒙虚空一座无形囚牢之中。周围的云气比铁砂还沉,动不得身子,喊不出声音,不过我却能听到了南宫婉的声音,感觉跟你一样,她像是在跟什么人对答。没过多久,南宫婉的神魂如被重击,对我的控制便尽数落空,我这才乘机夺回主导。那感觉……”
他拧眉细想片刻,续道:“那感觉,说起来很奇怪,就像活在梦中,梦中的自己知道这是梦,可就是睁不开眼,更醒不来。直到一缕清风也拖入梦来,不!不是清风,南宫婉形容的很对,是一道剑气,一道无形无质、由实化虚的剑气杀入梦中,将混沌识海绞得粉碎。”
“这么说,是这一道神妙玄异的梦中剑气救了你?”
“不!”
白诺城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我总感觉,那梦中奇剑不是为救我而来,甚至可能不是为南宫婉而来,是为杀我。只是南宫婉阴差阳错寄付在我的身上,而她能挡住这诡异的梦中一剑,虽然输了,但是却也救了她自己,也救了我。我当时只感觉,魂魄都要碎散,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错不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顾惜颜明显感觉原本结实温热的胸膛都凉了许多。是那种心有余悸的胆寒由内到外的表现,她伸手环抱,白诺城的腰后衣衫果然被冷汗浸透。
白诺城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低下头轻声安抚满面疼惜的爱人,道:“这已经超过了我们对当今武学的见识,甚至现在想来,我都觉得自己讲的真的只是一个梦,或者是一瞬间各种机缘恰逢、不能复刻再现的离奇错觉,那魂飞魄散、性命悬在顷刻的感觉,一点也不真实。或许也可能只是我们想多了,你不必为此担忧。”
“不是错觉。我当时也感觉到了,在南宫婉搏命抗击的一瞬间,我也感觉自己顷刻就要死去的恐惧无力。”
顾惜颜深深皱眉,说:“我有种感觉,那是一种我们不曾见过、甚至不曾听过的绝世武学。我记得,当时南宫婉说是有人将一门唤作《断息游神》之术的玄功与剑法相融,才有这等神妙武功。她当时甚至以为这施展之人,便是聂云煞。可见在她心中,能有这样修为的人,至少将近化境的绝世高手。可聂云煞的绝学乃是七杀刀,他心高气傲,鄙视天下,要他改弦易辙,我看很难。也就是说,这施展之人,极可能另有其人。天下剑法超绝之士,中原有号称武林第二的林碧照,还有……还有就是十剑士之首,不知是否是他二人其中之一。”
说着,又想起那夜在禅寂寺中,卜卓君表现出的武功修为也非同小可,又道:“卜卓君藏锋已久,虽然出招既惊人,但我想他还没达到这样的境界。否则,只要知道我们的位置,就不该耗费功夫与我周旋搏命才是。再则,他也没有对你下杀手的立场。”
“罢了。胡乱猜疑毫无用处,等我稍作休息,待你我功力尽复,无论林碧照,还是剑首,都可当面质问。”
白诺城看了看翠绿葱葱、林荫蔽天的山道,又看了看就要西垂的落日,说:“看来我们得加快脚步,尽快下山找一间客栈歇脚。”
……
青石阶梯的山道上,下山的人影越来越近。道旁一丛高大的树阴后,几人正窃窃私语。
“大师,你若是去街上占卜问卦,指定赚得盆满钵满。”
说话的是一位手擒单刀、皮甲劲装的男子。他豹须铜眼,身形精装,低身伏在树丛阴影后,活像一头就要扑出的猛兽。
“阿弥陀佛。”缘明和尚灿灿一笑,似松了口气得说:“看来这是天意,贫僧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竟然真让撞见了。灭门巨祸不可轻易裁定,还是要与他当面质问清楚才是。”
旁边又一个左脸上带着一道恐怖刀疤,左右脸大小全不对称的中年男子却全无笑意,只是拖着一贯僵硬的低声说:
“问清楚?几位该看清楚才是,咱们猜得没错,的确是他。大师,恕我直言,从他现身开始,两派灭门惨祸是何人所为,已经不重要了。总之,不会是他,也不能是他。晚辈的意思,想必大师清楚的很。拿两派与天下比,直如万山飘一叶,沧海失一粟。
“晚辈想说的是眼前的麻烦,我们留得下人,便是好运。若留不下人,或许便是走到鬼门关了。这人,走不得,杀不得,最好伤也别伤。攻不能伤人,守还得保命,最后还要将人安安稳稳带回去。不知大师和张老先生,有何妙计?”
缘明和尚看着身旁的罗森、申血衣和张青三人,见他们都不约而同得瞧着自己,思量片刻便道:“三位,你们先引开他,贫僧饶过去,先把顾女侠救走,她虽脱离昆仑,但毕竟是元老弟子,可不能有闪失。再者,到时拼斗起来,束手束脚,也是不妙。罗森统领的佛海潮音狮子吼,贫僧是亲眼见过的,若是统领能骤然发难,震得他心神松懈片刻,便看咱们有没有点穴锁人的机会了。”
张青斟酌片刻,点头道:“大师所言在理,大师可饶到后面救人,两位现身引开他。我先在暗处观察,不能咱们四人一股脑的都现了身,万一临敌不顺,有机会出其不意时,至少还留下后着。”
若不是通古剑门历来为仁宗所亲信,否则张青如此说,旁人一定认为他是贪生怕死,随时做好了逃命的“后着”。
四人分工明确便各自分头行事。申血衣和罗森纵身跃出,便一左一右拦在了下山路上。
“太……白公子,久见啦。”申血衣率先抱拳。
“你是?”白诺城皱眉问。
申血衣浓眉一轩,心中微惊,全然没料到白诺城竟会忘了自己,便身子微屈,拱手道:“在下申血衣,曾领职杀神殿副殿使,有幸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白诺城皱着眉苦索记忆识海,约莫有几分模糊记忆,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目光又望向另外一人。
罗森咧嘴一笑,也拱手抱拳:“在下罗森,人送外号‘罗三绝’,公子既然记不得申血衣了,区区在下便更不足挂齿。当初公子威震京畿之时,在下外出公干,与公子缘锵一面,可谓生平至憾。”
白诺城似毫不在意,步伐不停只管向前,行至一架在山溪上的青石拱桥时,申血衣忽然运功喝道:“公子。我二人再次恭候,是为了送公子回宫的。”
前行的脚步忽然站定,白诺城说:“我自会回去,不过看是我一个人,还是提着你们的人头。”他轻轻将顾惜颜放在拱桥石阶上,直视身在五丈开外的两人,冷冷地说:“在我还能控制之前,赶紧滚。”
“公子……”
申血衣刚刚说出两个字,只见白诺城身形一晃,连忙抽剑欲挡。然后剑出未半,忽然被一只打手拦住,连人带剑猛然向后推去。还没从那瞬间就占据视野人影的快绝身法中反应过来,耳膜中就被连片爆竹般的镔铁撞击声充满。
罗森出刀迅猛,一把拉开申血衣后,立马环首连斩。银白的刀光密集,像是周身罩了一口银色大钟。这正是罗森的绝技:“万劫钟鸣刀”。
刀法迅疾绵密,毫无破绽,任何兵器打在上面,都会被迅疾的回旋之力弹开。
没过三两息,原本银白的快刀金钟忽然变的殷红。
“罗三!”
申血衣惊呼一声,纵身挺剑来助。然而,他手中长剑距离白诺城尚有数尺距离时,快刀金钟的防守忽然被一剑轰散。
罗森仰头喷出一口血箭,便向后倒飞撞在他身上。申血衣心中大骇,生怕白诺城乘胜追击,一剑贯穿两人。他左手探出将罗森的腰带一扯,往自己身后拉去,同时看也不看,仅凭直觉向正前方刺去。
长剑穿透人影,可惜没有丝毫血迹涌出,白诺城竟然在长剑近身的刹那间,陡然凭空止住身形,又飞速向后折返而去。这诡异快绝的身法,直骇得申血衣、罗森二人心头冰凉。
二人落地时踉跄后退,几乎双双跌倒,好不容易站稳身形,这才看清,罗森的全身密布了十几处剑伤,有长有短,有浅有深,毫无规则。方才银白快刀金钟上突然涌上的殷红,竟全是从罗森身上洒出的鲜血。
一剑多重劲,还有能穿透“万劫钟鸣刀”防御的霸道剑气,这是“天墓杀剑!”
这时二人丝毫来不及回味,只看本来饶到后方去救顾惜颜的缘明和尚,根本来不及救人。就在他与顾惜颜距离只有数尺距离之时,白诺城那幽魂鬼魅似得身影便忽然闪近。
“白施……”
一个“主”字还未出口,缘明和尚仓促之间推出的一记“金刚断玉手”便硬接白诺城一剑。
淬炼磨砺三百载,亘古剑何其锋利,莫说“金刚断玉手”,便是碎星掌和怒仙掌也不敢徒手硬接。宝剑似切豆腐般刺入掌中。白诺城这才幽魂似得落在石桥上,他挺剑爆步前冲,缘明和尚只能顺势飞身极退。眼看后背就要撞上山崖,他右手一把抓住亘古剑,左手再出一计“金刚断玉手”,直轰白诺城腰腹。
“不要!”
顾惜颜嘹亮的乞求哀鸣声中,白诺城仰天狂啸,左手卷袖推掌,正面以掌力相接。
两掌硬接,好似巨鼎撞上巨钟,一道震天撼地的巨响滚动山林。缘明和尚身子倒飞而出,实实撞在山崖上,直撞得山上滚石落尘,若非他一身雄浑内家功夫,恐怕这一掌一撞,五脏六腑都要震碎。饶是如此,也震得头晕眼花,虽然勉力依靠崖壁站立着,可双腿打颤,宛如风中摆柳。
白诺城也应势猛退十数步,后背撞断石桥栏杆,他却没落下山溪,而是转身一跃,凌空回身斩出一剑。见三名同伴几乎都在一瞬间便失去了再战之力,请缨作为“后着”的剑山老鬼张青被迫使出了最后的看家本领,他使得是十绝剑中的“逐波疾剑式”。白诺城转身斩出的这一剑,仍旧是天墓杀剑。
天墓杀剑中有两式绝技,其一便是藏在一剑多重劲中的无形杀剑气,就是方才破开罗森钟鸣刀体的“破萼葬凶式”。姑红鬼就丧命于这一剑之下。其二是曾经在飞仙关对战傅霄寒之时,只施展过一次的“雁来羞”,也被傅霄寒称为:“破相生莲式”。
前者为杀而出,后者极死而生。十绝剑震古烁今,又亲眼见过十剑士之难敌,白诺城此时所出,便是天墓杀剑的终极一招。
一道耀眼夺目的净白豪光照得张青瞠目圆瞪。那一瞬间,仿佛老皱的肌皮重焕紧致生机,灰白的枯发再变青丝年少,四肢百骸轻若雪絮。周身孑然,无声名荣辱牵累,心中透剔,无七情六欲纠缠,身登梵音低吟、清净无垢的梦里佛国。他几乎就要弃念跪服……
“吼——”
一道似雷霆炸裂的吼声穿透耳膜,直灌灵台。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下,他瞬间清醒过来:他这样的人,便是死了也不配入净土极乐。逾一甲子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一道引人自弃自遗,为施展者绝地夺胜求生的绝妙剑境。
这剑能接不能避,能进不能退,他紧闭双目,在净白豪光中逆势推剑。直到腰腹、胸口中传来一阵猛烈剧痛,整个人轰然倒飞,豪光也倏然远去。等他目光恢复视物的能力,引入眼帘的已经是不断向后倒退的树林和在吼声中被震落的簌簌青叶。
缘明和尚右手揽着他在林中飞掠,两道血迹在空中拖成长线……
“都败了?”张青用尽全力才问出这四个字。
缘明和尚点了点头。“早料到白施主的武功修为今非昔比,可没想到竟达到如此地步。”
“那二人呢?”张青又问。
缘明和尚摇了摇头。“申血衣和罗森二位统领,在危难之时挺身相护。若非罗统领的狮吼功出其不意,料想居士与贫僧也难有生路。怪只怪贫僧学艺不精,仓皇之际,只救的下张老居士一人。”
张青与申罗二人不算熟稔,更谈不上交情,并不在乎二人生死,只是随口一问。他偷偷伸手入怀,摸了摸那跟随自己多年的宝贝,心中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方才若不是这宝贝挡住了大半剑气,自己这把老骨头,十成十的必死无疑。
确定性命再一次幸运得苟存了下来,心中那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才又被惊骇和羡慕所替代。“这人的剑法修为如此霸道诡谲,恐怕门主也不能及。不知林碧照和皇陵剑首可否一敌……”
……
“你方才说寒山铸剑坊,也被灭门了?”白诺城长剑指地,居高临下,俯视着蜷缩在道旁的申罗二人。
此时罗森嘴角蹚出两行血迹,满面惨白,四肢成大字型瘫倒,已经晕了过去。若非申血衣凌空抢回,纵然不被剑气透体殒命,也会摔成重伤,
“太……公子不必在意,只要你愿意重返宫中,便是把神盟八派杀个来回,也没人敢说半句,到时只有人认了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