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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何薄手足,问鼎维艰

幽州长陵公府,一扇扇朱漆大门次第推开,直至李易的议兵红殿。

“幽州太守掌军刺史尚书令长陵公忠及上将军听旨!”

唱名声起,金钟玉磬齐鸣。十六位青衣太监分列殿内两旁。为首二人,手中各擒一面金线绣龙旗,其余十四人手中各持金钟、玉磬、箜篌、箫笛等深宫雅乐之器。

待大乐完毕,一位头戴乌纱、足踏云纹靴的司礼监首缓步行出。看年纪他约莫四十出头,薄唇鹰眼、双颊凹陷,略有几分阴鸷之相,却极为恭敬得捧出一卷金灿灿的圣旨。他瞧了瞧身前拄着青竹云纹杖,半点也不肯屈膝的幽州之主,和他身后一群同样披甲挂刀的猛将,只是薄唇勾笑,却无半点指责,仿佛习以为常。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金卷,尖声宣告:

“朕上承天命,统御万方,受先圣太宗之感召,故成芒山大典。朕听闻爱卿千里奉诏,翻山越涧跋涉之不易,同感‘以琴代人’之扼腕,亦知爱卿潜‘恩宽’面圣之苦心。朕心甚慰,虽未异地相逢,亦觉亲近。费卿谦逊忠勤,朕览其策论,试其才学,当为朝廷之肱骨,社稷之栋梁。卿功不自恃,贤不藏私,足见卿为朕荐贤之诚,为国举才之功。今,朕夺卿之臂助,纳入御史门下。念卿镇守边关多年,风霜砺节,兹特赐御膳一道,朕亲命御厨秘制,味极鲜腴,以示朕嘉奖善抚之意。朕赐名曰‘升官荐才’,犒赏爱卿与幽州诸将。虽隔山河,朕遥望千里,举樽同庆。”

李易双眉深蹙,还不待回应,便见那司礼监击掌为号,随即便见八个内侍太监抬着一方巨大长条铁奁走进殿内。铁奁长逾八尺,宽逾四尺,高又三尺,四围外壁和盖上绘朱、青、黑三色彩文。彩文中有许多横七竖八的笔直刻痕,刻痕约莫一指宽,纵横交错,非字非图,毫无规律。

内侍公公虽是去势之人,但常年在宫中行走侍奉,气力并不弱于寻常男子多少,单看这几人卸下铁奁之时大为松快的神情和肩上乌红的铁索勒痕,便知这铁奁无比沉重。而且自从这铁奁一抬进殿内,便感觉一股热浪袭来,想来铁奁之中或许还有未熄的火炭之类东西。

李易单手接过圣旨,看也不看一眼,便反手递给王湛。又看了看司礼监首,说:“公公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司礼监首拱手作揖:“上将军好记性。十年前随付之玉付大人一同来幽州犒军的宣旨内侍,奴才也在其中。奴才董威,见过上将军。”

李易眉稍一挑,似从斑驳泛黄的记忆深海中想起来当年那个垂首立在人群之末、略微青稚却目光炯炯的年轻人。道:“原来是久别故人,本将听说当年付大人返京后,陛下多有为难,故而对本将亦有诸多不满。不知这传言是否当真?”

此话一出,身旁几位将领俱都笑了起来,显然对付之玉当年揣着一腔壮志来此,没过数月又含忍带辱的灰溜溜回去是极为轻蔑。

董威也附和笑道:“上将军真会说笑。奴才是什么人,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低贱下人,岂敢品评上将军和付大人。不过说起付大人,三年前他临终之际,奴才倒是奉命去瞧过。老人家健谈得很,天南地北的聊了半天。说起幽州之时,付大人说日后若是奴才有机会再来风陵场,一定要代他向上将军问好。对了……”

说着,他忽然指着铁奁说:“……这‘升官荐才’用的‘玄青云纹大铁奁’就是付大人家里征调来的。这个稀罕物,只有他家里有。本来只有年节时候才偶尔用一回的,一听说陛下是用来给上将军赏赐极味珍馐,付家子弟无不欣喜,奴才瞧着没有半点不满。若不是不合礼制,说不得这次抬奁的就轮不到咱家这些奴才了,就是付家子弟啦。”

李易掌军多年,恩威赏罚皆有军法,听不惯这等虚情假意的马屁吹嘘,只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不欲继续为难一个宣旨奴才。便微微拱手,吩咐道:“请董公公雅间歇息,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遵命。”

待一众内侍退出后,李易正要上前,却被身侧的张良褚抬手止住,躬身道:“主公,为防有毒物暗器,还是让属下来开吧。”

“嗯。”

见李易允诺,张良褚又对几位披甲挂刀的将军抱拳道:“也请诸位将军暂退些个。

几人应声后退,张良褚又从殿外招来十几名身披银甲、手持大盾、头戴虎纹面具的亲兵卫士挡在李易等人身前。

亲兵们左手持盾,右手擒刀,宽盾左右连接,中间不留半点缝隙,后盾抵着前人的脊背,脚尖抵着前人的足跟,里里外外足足围了三圈。

见护卫妥当,张良褚这才单臂下枪,左劈右斩,钉钉两声斩断锁链,又以枪尖轻轻挑开铁奁缝隙,一股热腾腾的白雾瞬间如云海般从缝隙中弥漫而出,那样子就像是里面蒸了许多馒头似得,活像个大蒸笼。

张良褚为人谨慎,先慢慢挑开一线,直到确认鼻息中并无异味,反而有一股让人垂涎的肉香四溢开来。张良褚这才略微放下心来,手中灌力,枪尖猛然向上一挑,便将铁奁厚重的盖子挑落,轰然砸在地上。

“当心!”

几乎就在奁盖落下的同时,一声声极细微的簧片拨动、混着钢丝/牛筋绞绳被扯断的声音被张良褚听见。他大喝一声,便如雄鹰展翅般向后滑退。忽然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炸响,那看起来厚重坚硬无比的铁奁竟然顷刻间炸成数十块,快如暗器似得向四面八方射去。

能在将军府值班的持盾军士无不是银甲军中精锐,敏锐的反应只比张良褚慢了一点,刚听见炸裂声,立马将宽盾举起,左右抵紧,上下重叠,在李易等人身前围成三层牢固防护。铁奁残片大的犹如木盆,小的也有巴掌大,中间厚足三寸,可临近边缘那些外面看起来是深刻笔直纹路的地方,却又薄又尖锐。

如此兼具厚重、锋锐和极快速度的铁奁残片,顷刻间便将最外层的厚实盾牌击得粉碎,最外层的三位银甲军士当即被残片穿透护甲毙命当场。后面的军士反应极快,连忙补上,却仍旧无济于事。四处飞射的铁奁残片如索命阎罗,无论刀剑盾牌,触之非裂即碎,眨眼睛又有五六名军士应声倒地。

然而,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伴随着四处飞射的铁奁残片的,还有十几道雪白银光,速度更是快绝,以至于靠人眼根本不知道是何物,只能瞧见一条条细长成线的银白残影,忽来逸去,飞旋四射。

张良褚出枪迅猛,一杆金枪万点芒,快如暴雨打荷,一边急退一边将近身的银光尽数挑落,叮叮声响密如鞭炮,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三四成被他挡下,另外十来道银光或深深插在柱头之中,或射入青砖之内。直到铁奁残片肆虐落地,直到雪白银光全部定住,殿内这才响起军士们咬牙苦忍的哀嚎呻吟。

十几名银甲军士竟然死伤过半!众人这才看清,那些速度快绝的银光原来是一个个巴掌大的铁制暗器,暗器平扁形似弯月,被打磨得又薄又锋利,以簧片和钢丝绞绳暗藏在铁奁之中,一旦奁盖被打开,极细的钢丝被拉断,不仅铁奁爆裂,这些银白色的弯月利器也从奁中轰然射出,速度快绝,轨迹飞旋难测,教人防不胜防。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便是张良褚如此高手,要在避过铁奁残片的同时还要躲开甚至击落这些银色铁片,也是极难。左边大腿上,一道血淋淋的切口便是惨痛代价。此时却容不得他养伤,只能匆匆点了穴道,止住溃提似得朱红。

“把殉职和伤了的人带下去,其余人留下保护主公。”

他强忍着剧痛,一边吩咐,一边慢慢向爆裂的铁奁走去。

方才的暗器激发、格挡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奁中浓郁的白雾这才弥散开来。他扬袖拂散眼前白雾,小心翼翼得靠近。待走的近处,白雾已然散去,等瞧见奁中物,他一双虎目铜铃瞬间瞪圆,“叮”得一声,竟连手中兵刃长枪也不经意的掉落在地……

张良褚号称枪王,枪不离手,枪便是性命。加之久历军中,为人稳重,心智甚坚,喜怒早已不行于色,几人多年未见他如此惊骇失态。王湛乃他直属上官,立马拨开身前军士,皱眉问:“怎么了?里面有什么?”

“回……回……”一向稳重的张良褚突然结结巴巴,镇定了片刻后才道:“回主公,回将军,是军师。”

“什么?”

几人连忙拨开军士,跨步凑近,将失去上盖四壁、图有底座大铁奁围了一圈。低头一看,那奁中之物,竟然真是为李易效力十数年,堪称幽州军中智囊首席的一城之主:客行南!

只看他双眸紧闭,双臂抱胸,静静地躺在铁奁中间,那安然祥和的模样就像睡着了似得。可是他通身赤裸,全身毛发就连眉毛都被刮去,腹下私物也被残忍割掉。他从头到脚的肌肤都是艳丽的脂红色,表面泛着精亮油光,眨眼看去,就如刷过酱汁、慢火烤熟的脱毛山猪。那迷人肉香竟然是从客行南身上发出……

“恩宽?!”

李易呲目欲裂,红如夜兽,一把扔脱拐杖,踉跄地快步扑上。

“主公小心!”

张良褚回过神来,快步一闪,拦在李易身前。王湛继续说:“小心有诈。”说着便拉着李易后退,哪知李易全身僵直,仿佛被钉在原地似得,眸光死死盯着客行南的尸首。见一人之力不足以劝阻李易,王湛连忙向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

除了镇守北关防范西凉,与袁詹青对峙的老将田覃和驻守碎叶城的沙摩,幽州军中最受器重萧邢和刁霖二人也快步上前,挽着李易双臂向后拉去,连声劝道:“主公保重,小心有毒。”

几人半夹半拖的将李易拉开丈许。

张良褚袖口掩鼻,以短匕割开胸腹上的精细缝口,才发现腹脏不与骨肉相连,缝线一断,脏器就向四周滑落,就像是生生摘去,各个分离,将腹内掏空洗净之后,又将脏器装回去一样。可仔细一瞧,又发现脏器大小形状与常人多有不同,倒是与日常宴席上的东西有几分相似,他抹去额上汗珠,回首道:“没有毒。不过有些……有些怪,需要找个仵作来瞧瞧。”

干系重大又事涉隐秘,不能叫外人知晓,府衙仵作恐难信任,只能招来军中医官。任那匆匆赶来的鹤发医卒见惯尸首百伤、腐肉朽骨,可第一次见到这等惨不忍睹、人神共愤的形状时,也几乎腿软扶腰、呕出心肺,直忍着腹内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一寸寸检查,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后才叹道:“好歹毒的人啊。”

李易腿上有疾,不能久站,早已被劝至后堂,扶坐椅中,面容一半冰冷一半憔悴。双眸中时而凶光曝露,时而迷茫忧郁,不知在作何思量。

王湛将人领入后堂,吩咐道:“主公面前,直言不讳。”

那医官道:“回主公。属下检查完毕,发现那奁中之物,除了一具肉身皮囊是真的之外,里面五脏六腑都是假的,全都是……”说到此处,竟然沉默下来,只是连连叹息。

刁霖生的精悍黝黑,性子也急,见对方一时不语,急得一把上前揪住衣襟,厉声逼问:“都是什么?”

医官吓得浑身一颤,颤声道:“都是猪狗一类畜生的脏器。而且……”

“不急。”萧邢拍了拍刁霖的手臂,对老医官柔声问:“而且什么?”

“而且,眼珠不见了。眼眶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众人无不是聪慧机敏之辈,只听老医官介绍,便知这残忍繁琐的做法,显然是刻意为之,一射“有眼无珠”,二射“狼心狗肺”。桩桩件件,即骂了客行南,又骂了自家主公。

那医官镇定了心神,继续说:“属下方才仔细查验了,发现那铁奁被分隔成了上下两层,底座的下层储满火炭香料,上层放……”

他一时不知如何描述,说是尸首,已然熟透,说是食材又怕触及逆鳞,被李易一怒之下杀头解气,只能直接跳过,续道:“下层哔啵作响,火炭尤炙,推测是入城之前才添进去的。这还有一节没燃尽,请主公和诸位将军过目。”

随即便躬身捧上一块白布包裹、约莫巴掌大的物事。张良褚上前拦住他,抬手接过,隔着远远地展开白布,露出一块漆金汇彩的残缺木头,那木头半边被烧得焦黑,但是残留的部分仍可分辨漆面上的精美图画——乌红底漆上绘着仙鹤流云、飞天仙女,画工精湛,可说是栩栩如生,显然不是普通木料火炭。

常年领兵在外的刁霖走近细看,却不认得,皱眉问:“这是何物?”

有人不识,有人却一眼就瞧出了端倪,只是咬着牙不敢说出。

“这是我随身爱琴——‘飞仙伏阙’。是我命恩宽带上芒山还给陈煜的。”李易目绽凶光,切齿咬牙道:“陈煜杀我手足,焚琴烹尸,是要与我彻底翻脸。既如此,我便率军杀入中州,为军师报仇!”

“主公且慢!”

李易怒火中烧,豁然转头逼视相劝之人,他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之人,目光竟似刀剑,那人对视瞬间直觉被利刃临头,脊背生寒。

萧邢被骇得后退一步,仍躬身道:“主公息怒,末将觉得此事或有蹊跷,仁宗不久前才在芒山大典上加封了主公,其安抚畏惧之意人所共知,为何才过月余,便突然以如此狠辣手段与主公决裂?如此反复,不合常理。”

刁霖接口道:“会不会是军师不愿去长安,狗皇帝逼迫,军师便鱼死网破想设法除掉他,只是势单力孤,一时失手被擒,才遭此劫难?”

“这也是一解。但……”萧邢斟酌片刻,又说:“但以末将对军师的了解,他聪慧务实,性子又极隐忍,断不会在此时贸然发难,授人以柄。末将怀疑,此事未必是仁宗所为,或许是另有他人在从中挑拨,以期渔利,比如……萧山景。”

“主公,萧邢所言,不无道理。不如扣下内侍,一一盘问,待查清……”

“报!”

王湛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响亮急促的奏报声从屋外传来。

张良褚拉开房门,见屋外跪了个面色仓皇、气喘吁吁的卫戍兵士,问:“何事?”

“主公。方才那队内侍突然向我等发难,意图逃走。军士们上前阻拦,没想到他们身上藏了剧毒,我们死了好几个兄弟。他们还说……”那军士顿了顿,道:“他们口出狂悖之言,被闻讯赶去的凌寂统领听见了,统领已经杀了些内侍,正在盘问司礼监董威。”

“走。”

……

雅致的小院之中,横尸遍地,朱红的鲜血混着碧绿的浓水肆意横流,腥臭交激。

守卫的军士们怎么也没想到,被他们面上恭敬、心中鄙夷的这一群去势阉宦们从怀中掏出的碧绿毒瓶竟有如许威力。一旦摔破毒瓶,碧绿色的毒气便似浓雾般散开。闻之则死,触之则腐。无论穿了多厚多坚韧的胸甲护具皆是无用,莫说血肉之躯,便是院中碗口粗的榕树都在一瞬间被腐蚀枯毙,威力之大,竟丝毫不弱于雷击火烧。

李易为整顿幽州军中的懒惰散漫之风,治军极严,甚至可说是严酷无情,幽州军中素有“极令九斩”,是为:

唤名不应,召之不到者,斩!

谎报军情,延误战机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