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决果断、老练机智的凯特琳是进步之城皮尔特沃夫的一名警长。她凶猛睿智,带着强烈的正义感,对法律绝对忠诚,一杆华丽的海科斯科技步枪不离身侧。她既是一名耐心的猎人,也是城中大小罪犯的灾星。
凯特琳出生在皮尔特沃夫一个有钱有势的海克斯技工之家。虽然她很快就领会了城市居民的社交礼节,但闲暇时光却更喜欢前往城市南部的荒野。她既能够融入皮尔特沃夫的上流社会,又能在森林的泥地里追踪野鹿的足迹,不过凯特琳年轻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皮尔特沃夫城门外度过的。她能够追踪天上飞翔的鸟儿,也能用她父亲的比尔吉沃特毛瑟枪一发子弹命中三百码开外的野兔,专打眼睛。
要说凯特琳最强的武器,倒是她的智慧和求知欲。她以父母为学习的榜样,而她的父母也潜移默化地教她明辨是非的道理。虽然家族的工程技巧让他们的生活富足殷实,但她的母亲却时时警告她,皮尔特沃夫充满了诱惑,镀金裹糖的花言巧语可能会令最仁慈的心也变得冷酷无情。凯特琳并没有将母亲的警告放在心上,因为皮尔特沃夫对她来说是一座无比美丽的城市。每当去过世界上其他地方,她都会更加珍惜故乡的秩序井然。
所有的一切,都在五年后的进化日那天被改变了。
凯特琳从一次郊外远足回到家,结果发现家里被洗劫一空。家里的仆人全都被杀,他的父母消失得无影无踪。凯特琳把家里安排妥当以后,立刻启程寻找自己的双亲。
在城市的街巷中寻找隐藏起来的猎物完全不同于在野外狩猎,不过,凯特琳依然一个接一个地找到了闯入她家的人。这些人全都不知道自己雇主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们会使用首字母“C”作为身份代号。这个线索最后带凯特琳来到了一个秘密海克斯科技实验室,她的父母正被关在那里忍着死亡的痛苦被迫为敌对的集团工作。凯特琳救回了自己的父母,皮城守卫们也根据凯特琳提供的信息逮捕了策划绑架案的敌对家族首脑。她和父母回到了家,开始重建他们的生活,但凯特琳的内心发生了重大改变。
她亲眼看到皮尔特沃夫有可能会成为险恶之地,野心和贪欲几乎就像是走投无路的凶猛野兽。在她自己调查的过程中,凯特琳看穿了进步和科学的虚伪表象。她看到了无助的人们,看到了迷失的灵魂和孤单的个体。她还看到自己有能力帮助他们。虽然她深爱着父母,但凯特琳并不想继承家业,成为一名工匠,而是想在这繁华的大都市中另谋生路。她开始做起类似私家侦探的工作,利用她高超的狩猎技巧寻找失踪人口或者寻回被偷的财产。
在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凯特琳的父亲送给她一杆海克斯科技精工步枪作为礼物。这把武器堪称绝品,专用弹药提供更好的稳定性,比凯特琳拥有过的任何步枪都更精准。这杆枪还可以自由改装,发射许多种不同类型的弹药。从此之后,凯特琳只要外出办案就一定会带着它。
凯特琳对皮尔特沃夫的隐秘角落和秘密通道了如指掌,就像她小时候能对丛林小路熟记于心一样,因此她不仅靠这份工作赚取了体面的收入,而且还让她接触到了许多不同的阶层和社会群体。凯特琳的工作让她遭遇了许多离奇的事件,这也让她掌握了许多第一手资料,特别是关于未经验证的海克斯科技和离经叛道的炼金科技开发成果。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她很快就闯出了名声,人人都知道无论琐事还是奇闻,要想找人帮忙就去找凯特琳。
由于凯特琳接手了一起海克斯科技装置失窃案及其连带牵出的故意伤害案,外加一系列儿童绑架案,她与一位皮尔特沃夫守卫的探员合作调查。这位探员和她一样也偏好接手离奇的案件。尽管线索一天天地变得更加渺茫,凯特琳并没有放弃。她就像小狗追着骨头一样追查案件的线索,最后终于水落石出。凯特琳和那位守卫追查到了一名被自己的身体情况逼得丧失理智的炼金科研者,手下雇佣了一群逃出管控的精神病人。与这群疯子血战之后,凯特琳和那名守卫终于解救出了失踪的儿童。二人私下的庆功酒上,他邀请凯特琳在皮城守卫中担任警长。一开始,凯特琳拒绝了,但最后她意识到,有了皮城守卫的资源,她有可能会离那个神秘的“C”更进一步,这是她家庭遇袭案件中唯一的漏网之鱼。
凯特琳现在是皮尔特沃夫守卫力量中备受尊敬的长官,守护着进步之城的秩序——重点照顾那些胆敢挑战海克斯科技底线的狂热工匠。她最近找到一位来自祖安的新搭档,急躁鲁莽的蔚。这对不可思议的组合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又究竟为何能够如此高效,一直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更是她们的同事在酒过三巡后的谈资,甚至就连那些被他们送进牢房的嫌犯也感到十分好奇。
日之门关闭以后,钟声已经过了三响,但皮尔特沃夫依然熙熙攘攘——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凯特琳沿着发条步行街急速奔跑,在午夜狂欢的人群之中疯狂穿梭,无暇欣赏街边装潢时髦的咖啡店和小酒馆。晚餐会所纷纷打烊,附近画匠游乐场里的戏院也正是散场的时刻,所以很快这条街就会非常拥挤。如果他们无法在几分钟内抓住德瓦基,就相当于已经让他溜了。
“看到他了吗?”穆汉在后面大叫。
“如果我看到了,他脑袋就已经开洞了。”
凯特琳肩上背着她的海克斯科技步枪,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可以开火,但她需要首先找到目标,手头这个德瓦基简直比泥鳅还滑。他已经劫了三个家族的工坊(目前发现的是三个),前后时间不到五周。凯特琳怀疑他与另外两起案件也有关。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所以她和穆汉一直都在盯着默里奇家族的工坊,果不其然,德瓦基现身了。不过他们发现他的时候距离很远,当时城市照明工人正在点亮街上的路灯,凯特琳透过街对面咖啡店的玻璃中的倒影认出了德瓦基。在目光接触的瞬间,德瓦基也认出了凯特琳,随后开始像受惊的码头耗子一样拔腿就跑。
凯特琳一个侧身滑铲,在路口处急停下来。头顶上路灯玻璃罩里的火苗发出温暖柔和的光,映出了周围行人吃惊的表情。她浅蓝色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寻找德瓦基的轮廓。
一个年轻人穿过街道向她走来,面色红润,神采飞扬,他向凯特琳招了招手。
“你是不是在追人?”他问。“一个带着大帽子的?”
“对,”凯特琳说。“你看见他了?他往哪儿走了?”
年轻人向左边指了指,说道,“往那边,跑的可快了。”
凯特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兴高采烈的戏院观众们从画匠游乐场的方向涌出来,中间还夹杂着饮料货摊小贩和搔首弄姿的站街女。穆汉终于追上来了,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他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蓝色的制服跑得歪歪扭扭,帽子也被刮到了脑袋后边。
“我就说他会躲进人群里。”他在喘息的的空隙插了一嘴。
凯特琳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热心的路人。他身上的衣服用的是上等布料,量身定做,肯定价格不菲,不过袖口和手肘却已经开线磨损。她的目光充满怀疑,这是上个季度的流行色,领口的款式也是一年以前的了。
是个有钱人,不过风头已经败了。
穆汉面向人潮涌来的方向说,“走了,凯特琳!再不走就跟丢了。”
凯特琳单膝蹲下,从另一个角度平视这条街道。鹅卵石路由于傍晚的细雨而变得湿滑,路面上全是脚印。从这个角度,她在鹅卵石表面找到了一串厚重的脚后跟的印记,只有快速奔跑的人才会留下这种脚印。不过脚印并没有向左走,而是指向了右边。
“德瓦基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胡说八道?”凯特琳问面前这位穿着过时的年轻人:“如果一块金海都不到你就亏大了。”
年轻人举起一只手,得意地说,“其实是五块。”话音刚落转头就跑,大笑着钻进了人堆。
“搞什么…?”穆汉话音未落,凯特琳就扭头跑向相反的路。她或许耽误了宝贵的几秒钟,不过她现在已经确切知道德瓦基的目的地了。她很快就将穆汉甩在身后,这位慢半拍的搭档是个美食家,每次地区总督送来妻子自制的点心慰问大家,他都是吃得最欢的一个。
凯特琳跑进了一条蜿蜒的小道,她选的路径都是厂房高墙中间很少有人走的狭窄小巷。她横穿过人流密集的大街,被她擦到的几个人纷纷发出不满的叫声。她逐渐接近皮尔特沃夫正中间的大峡谷,街道也逐渐变窄,不过她打赌自己对于皮尔特沃夫捷径的了解一定能够胜过德瓦基。经过十多个拐弯以后,她来到了一条沿着峡谷修建的蜿蜒起伏的鹅卵石路。当地人把这里叫做空投街,因为街的尽头坐落着轰鸣的海克斯压力运送机,会一直运作到深夜。此刻,运送机正蹲在阴影中。
铁架舱还没有打开,菱形的铁栅栏交叉紧闭。十五个祖安人全都酩酊大醉,聚在售票亭旁边。凯特琳要找的人不在其中。她侧身蹲下,将步枪的枪管靠在一个板条包装箱上,木板上印着米达尔达集团的商标——毫无疑问是赃物,不过现在没时间开箱了。
凯特琳用大拇指将步枪的主开关拨到竖直位置。后膛发出一声柔和的音符,她已经准备好进入射击姿态。她抽出枪托,紧紧抵住肩膀,脸颊贴在胡桃木的衬板上,睁着一只眼,透过水晶镜片观察。
她并没有等太久。
德瓦基掠过墙角,长长的大衣下摆在身后飞舞,高高的帽子让他的剪影独一无二。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显然是认为自己已经甩开追兵了。提着厚重的铜角皮箱的,是他的金属增强手爪。蔚曾经提过,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在祖安接受的某种秘密强化改造。
凯特琳瞄准了那个丑陋的机械义肢,扣动了扳机。一股炙热的橙色火焰从枪口喷出,德瓦基的手瞬间炸裂消失。他失声尖叫,倒在地上,帽子从头上翻落,皮箱也掉在地上。德瓦基抬头张望,眼中充满痛苦和惊恐。他看到了凯特琳,想要转身逃跑,但凯特琳早已料到。她用大拇指拨了一下后膛上的开关,再次扣下扳机。
这一次子弹击中了德瓦基的后背,随后炸开形成一张电击绳网。德瓦基背弓反张,失足跌倒,在地上不停地抽动。凯特琳关闭了步枪的电源,重新背到肩膀上,向地上的德瓦基走过去。电击绳网的效果正在减弱,但他一时半会依然无法站起来。凯特琳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皮箱,然后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啧声。
“咋-咋…咋?”德瓦基一边抽搐着一边问道。
“咋知道你会来这?”凯特琳问。
德瓦基点点头,动作僵硬滑稽。
“你之前偷的东西全都没什么道理,但如果把所有东西都凑起来的话,你似乎是在收集各种零件,想要制造某个版本的维什拉海克斯乙烯火枪”
她在德瓦基旁边蹲下,一只手扶住他僵直的身体。
“我们都明白,那东西太危险,不合法,对不对?城里没人敢动那种明令禁止的海克斯,不过其他地方的人,可能是诺克萨斯?他们肯定很舍得花钱吧,我猜。唯一能把那种东西运出城的人,就是祖安那些不露头的走私贩。天色这么晚,这里是唯一一条还能去祖安的路。我一发现你不打算在皮城过夜,那么剩下要做的只不过是比你早一步赶到,守株待兔。所以咱俩要好好谈谈了,跟我说说你家主子是谁。”
德瓦基没有回答,凯特琳轻笑着抓住他的身子。
“帽子不错,”她说。
进化日
塔玛拉强迫着自己一大早就起床了——幕天席地的生活很容易培养早起的习惯,但如果是睡在鹅绒床垫上,还盖着棉被褥,那就不一样了。窗帘大开,温暖的阳光倾泻在三楼睡房的地板上。她到了皮尔特沃夫以后,第一天晚上是闭着窗帘睡的,结果日出过了两个小时才醒来,搞得她非常不安,所以那天以后她一直都拉开窗帘睡觉。
她迅速翻身下床,赤条条地走到窗前。她伸出手轻轻敲着窗户上的彩色玻璃,指尖被油污浸得发黑,满是厚厚的老茧。斑斓的光芒在她的皮肤上闪烁,勾勒出野狼一样纤细而又健美的身形。即便这样,她还是用手摸着自己的小腹,好像是在担心脂肪的堆积。她放眼俯视,石子路上已经有许多商贩开始出摊了。他们都希望能够抓住进化日清晨的商机。一道道鲜艳的彩旗结挂在楼宇之间,狭窄的街道充满了节日的喜庆吉祥,这气氛与被塔玛拉称之为家的城市大相径庭。金红相间的旗帜绣着齿轮和钥匙,正飞舞在远处的塔楼顶端,那里是斜坡上段的家族区,也是皮尔特沃夫街道中流淌着的财富的源泉。
想到这里,塔玛拉脸上一笑,转身离开窗口。她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工作台角落垒着笔记本,旁边依次摆放着各种工具、海克斯能量计和叠好的设计图。昨天的午餐是黑面包、奶酪和水果干,原封不动地包在细布里,摆在工具旁边。一座小型的铸铁熔炉巧妙地嵌在砖墙里,几根蜿蜒的铁管将烟尘排向屋顶。工作台正中间是一个木头箱子,里面的装置花了她好几个月的时间。设计图用蚀刻法记录在蜡纸上,一直藏在床垫底下,卷得好好的。
她从床下掏出夜壶解了个手,然后麻利地用房东提供的粉盒和香露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她穿上了学工的粗布外套:朴素的紧身裤、缝了许多兜的衬衣,还有一件裹身的上衣外套。外套上装了一套精巧的锁钩搭扣,只需要快速一拉就能把整件衣服脱掉。她最开始对这种设计非常不解,后来吉斯伯红着脸告诉她,如果在工坊里干活时外套一旦着火,这套设计就能够救自己一命。
她站在门后的镜子前整理衣服,将长长的黑发梳到耳后,用皮束带和铜发夹固定好。塔玛拉用手轻抚自己高高的颧骨,沿着脸颊滑向下巴,她对镜中的自己很满意。科莱特一直告诉她要注意自己的仪容,但她这个朋友还太年轻,还不懂得出众的外表可能会带来的危险。
塔玛拉将木箱放在挎包里,又带上了细布包好的餐点、几本笔记还有几根铅笔。她很紧张,但这很正常。今天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她不想失败。
她挪开了抵住门的椅子,扭开锁盘,打开门闩。相比她的故乡,皮尔特沃夫是一座安全的城市,暴力犯罪率出奇地低。这里的居民们不用面对其他城市习以为常的暴力,但他们还没有傻到觉得自己可以夜不闭户。
尤其是在进化日即将来临的这几个星期里。
塔玛拉锁好房门,下楼途中在公寓的中央暗渠口清了夜壶。她一度好奇暗渠最后通向哪里,后来意识到屎尿都只会向下流。在祖安城内某处,一定有一座香飘四溢的大花园。她将夜壶放在专门的清洗架上,沿着旋转楼梯下楼来到了公共餐厅。一些学工正在吃早饭,另一些则在调整自己的设备,希望自己能够被某个家族看中。塔玛拉一只手扶着挎包,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一阵自豪。她精确地实现了计划,虽然最后收尾的处理有点不符合她苦行僧般的专业精神。
她挥挥手,回应了几个疲倦的问候,但并没有停下来交谈。在过去两周里,他们之中几乎没人能一天睡上两个小时,她敢说在今天的面试中肯定会有人睡着。她不想被人拉着闲扯,拉开门走到了街上,然而室外强烈的阳光却让她不得不站定了一会儿。
她所住街道上的高层建筑全都由石灰岩方砖和削角的木料搭建,无处不是青铜的饰面、铅玻璃窗和黄铜的屋檐,每一面都反射着炫目的阳光。街上熙熙攘攘,人们穿着体面而低调的节日华服来来往往。信使推开路上的布告官、客栈老板和推销员穿梭于人群之中,被推开的人们无不厉声大吼、挥拳示威。几个流浪修补匠在木桶上铺好帆布,摆上了来路不明的零件,眼睛东张西望,准备好一看到守卫的影子就立刻溜之大吉。祖安的地沟孤儿偷偷搭乘尖啸升降机来到上面,躲在街道外侧伺机而动,在过往行人中搜索着割包的目标。这些全是没什么经验的小孩子,是被人从峡谷桥那边赶过来的。桥上更容易得手,因此被强壮一些的大孩子霸占了。
塔玛拉一边走,一边留意着他们。她小心地计算着自己的脚步。虽然自己身上已经没什么可偷的了,但她今天最不想碰到的事情就是被地沟崽子们盯上。一间刚开门的餐厅飘出了香味,烤鱼和新出炉的恕瑞玛太阳面包让她直咽口水,但她没有进店,而是拦下了一个推着小烤炉的妇人,从她那儿买了一杯茶汤和一块甜糕。这种甜食让她有点欲罢不能。
“进化日快乐,亲爱的!”她接过一块银轮。塔玛拉示意不用找了。“愿齿轮顺转,可爱的姑娘。”
这位妇人的口音有点奇怪,既纤薄又缓慢,似乎她有用不完的时间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过这在边境市场里并不罕见。这里既有皮尔特沃夫的矫揉造作,也有祖安的不修边幅。
“谢谢你,”塔玛拉答道。“愿灰霾不入你家。”
妇人用手指点了一下脑门和胸口,显然她的父母分别来自上面和下面。虽然皮尔特沃夫和祖安的居民都喜欢假装他们势不两立,但其实他们的命运水乳交融,只是不愿意公开承认罢了。塔玛拉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甜糕,然后沿着路走到尽头,正正好好二十步,然后进入钟表大街。她向右转,喝完最后一口茶汤,然后继续数着自己的步数,每过一个路口都核对一遍数字。这边的建筑比她居住的学工区更加宏伟,采用抛光的花岗岩和铁艺立柱搭建。
许多建筑都安装了炼金科技的门灯,跳跃的火光给清晨的空气增添了一分干冷的化工气味。大清早亮灯看上去好像纯属浪费,不过塔玛拉已经懂得,皮尔特沃夫的社会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显露出来的财富和权力——二者互为因果。类似的做法比比皆是:日常穿着的布料裁剪、涂料颜色的浓烈鲜艳、还有花样百出、广而告之的慈善事业。塔玛拉看到许多对夫妻正在街上散步,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都装备齐全,装饰着各种小巧精妙的机械义体。一位女士的脸上装着植入式的下颌板,戴着宝石形状的单片镜。她的手臂挽着一位男士,他戴着金属手套,栅格平面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街对面,一个穿着连体工作服的驼背男,后背上架着一台呼吸器,液池中都装满了冒着气泡的绿色液体,雾化的蒸汽袅袅腾起。
街上其他人都用羡慕和赞叹的目光看着他们,但她所受过的训练让她的双眼不会被轻易蒙蔽。
那两个海克斯科技增强体是假的。
塔玛拉曾经细致地研究过皮尔特沃夫的前沿技术,她的学识足以鉴别真伪。那块下颌板只不过是成形的银箔,用胶水粘在了她脸上,单片眼镜也不过是普通的宝石鉴定镜片,上面刻着的工匠印鉴也是仿的。她身旁男伴的手上只是带了个普普通通的青铜手套,表面玻璃管里装了某种发光藻类,肯定是来自祖安的某个培养塔。只有那个呼吸装置是真的,而且那名驼背男布满血丝的双眼,加上连体工作服的坚韧材质足以说明他来自祖安地下深层。
她从钟表大街来到了格璃威尔街,然后沿着蜿蜒的百酒大道进入恒星大街,最后来到了不可知广场。津戴罗之球依然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那,自从发明家津戴罗去年神秘失踪以后就一直如此。在这个庞大的网格艺术品周围,人们正在聚集起来。这群人中有立志成为发明家的年轻人,也有已成大器的艺术工匠,还有面色惨白、止不住剧烈咳嗽的祖安人,特意为了这一天来到地上城。
吉斯伯有一次喝醉了以后告诉过她,进化日在他的家乡祖安有着另一番意味,他还顺便强调了祖安才是最初的进化之城,远在皮尔特沃夫出名以前就是。在上面,进化日纪念的是日之门的首次开启,它标志着瓦洛兰东西部之间的快捷贸易路线终于打通,同时也标志着贸易税收从涓涓细流变成了滚滚巨浪,注入了皮尔特沃夫城邦金库。而在下面,祖安会在这一天缅怀那些由于地貌巨变而殒命的人们:运河打通了东西两侧的大洋,同时也彻底淹没了祖安的一个城区。
同一天,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情怀。
塔玛拉穿过广场,小心避让着飞奔传信的传音管投递员。一个上层的信使向她招手,紧接着一个飞吻。这是诺亚美·金巴,她们曾经在夜晚的燥热气息中见过三次,每一次诺亚美都邀请她同眠共枕。塔玛拉每次都拒绝了,因为繁忙的工作不容丝毫分心,但如果她今天过后依然能够留在这,或许她会接受下一次邀请。她走到了广场北面的拱门下,这时一位胡须浓密、戴着金属护肩和铁皮帽的壮汉迎面过来。他的双臂奇形怪状,布满了活塞和气动装置。塔玛拉立刻认出,这是一位光荣进化教团的某位布道者。他冲塔玛拉发出一声低吼,然后进入了广场开始向周围的人布道,用狂热的语调宣扬他们融合神学与科技魔法的教义。她没有在意,转身走进斜方路,面向科技魔法大桥的方向,继续数着自己的步数前进。
整座城市似乎在她面前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条大峡谷将皮尔特沃夫分割成南北两半。深邃的沟壑看上去像是源自古代的自然地质运动,但其实当代世人亲眼见证了裂痕的诞生,绝不是自然力量创造出来的。人类目空一切的傲慢和掌控自然元素的欲望造就了它。塔玛拉非常钦佩那些亲手执行这一鲁莽计划的人,他们必定具备无比强大的意志力,才会认为裂地聚海、毁掉半个祖安城是换取未来发展的合理代价。
科技魔法学院的高塔狂放不羁地从峡谷中探出头来,顶端用摇摆的吊桥和粗壮的铁索固定在峡谷上段。每当强大的海风吹过峡谷,铁索就会像琴弦一样弹响。峡谷间的主干道是一座壮观的拱桥,用钢铁和石块砌成。皮尔特沃夫南北城区之间来往的人在桥上摩肩擦踵,诸多葡萄酒商贩和果脯甜品摊主寸步不让,在桥中间形成了狭窄的瓶颈,过往行人纷纷破口大骂。一些彻夜狂欢的醉鬼被守卫推搡着向前走。皮城的守卫们都穿着蓝色制服夹克、黑亮的皮鞋和格纹裤子。换做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他们这身打扮简直滑稽得可笑。但在这里,这种程度的华而不实简直可以说是朴素。地沟孤儿带着锋利的戒指在人群中跑来跑去,那些狂欢的醉鬼里面会有不止一人回到家里时只剩下被划破的空钱包。
大多数家族宅邸和他们戒备森严的工坊小区都坐落在北部城区。而今天的人流也在涌向北侧。她看到许多学工正往那个方向去,每个人都护着自己的发明就像母亲护着刚出生的婴儿。塔玛拉走到了桥头,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一般情况下她并不恐高,但皮尔特沃夫和祖安之间高度实在悬殊,让人不由自主倒吸凉气。
桥头两侧有两座穿着长袍的官员雕像,一个代表着财富的精神,另一个代表诚实的真谛。塔玛拉从兜里翻出一枚铜圈,放在了第一座雕像向外伸展的手心里。硬币的重量触发了内部的机关,雕像的手指合实盖住了硬币。等手掌再度张开的时候,硬币已经不见了。
“我总是会选旁边那个,”她身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长相英俊、头发黝黑、皮肤顺滑,这是富有的标志。他的口气透出昨晚的微光酒的味道。“既然要花钱,就该买你缺的东西。”
塔玛拉没有理睬他,继续向前走。
他跟在她后面穷追不舍,一半是因为宿醉未醒,另一半是因为钱包太鼓。
“喂,稍等一下,不要这么粗鲁嘛,姑娘。”
“我一点也不粗鲁,我在赶路,我不想和你说话,”她说。
他跟着她上了桥,放声大笑。相当于是告诉她,他觉得遇到了挑战,他觉得这个人可以用几块金海买下。
“啊,你是个学工啊,对吧?”他终于认出了她的衣服,看到了她肩上的挎包。“正要赶去参加面试,嗯?想要哪位技工看上,攀上一个大家族,对不对?”
“虽然跟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没错,”她答道,心里暗暗希望他能够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屑,识趣走开。结果相反,他加快了脚步,抢着站在她面前挡住了桥面的过道。他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像是在市场里挑牲口似的眼光。
“你这小妞挺养眼的。瘦了点儿,不过莱卡波罗餐厅吃上几顿就能调理过来,嗯?怎么样?今天是进化日,每个人都应该找点乐子,对吧?”
“没兴趣,”塔玛拉一边说,一边将他推开。“别挡道,离我远点。”
“你可听好了,妹子,我名叫塞拉·奥拉布洛克萨斯,城北的好多权贵大亨都跟我熟,”他继续用身子挡住她的路。“今天上午你好好陪我,我就会为你美言几句,保证给你的面试加分,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谢谢,”塔玛拉说道,她知道这场对话会变成什么样了。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但是她在半空中就钳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扭,疼得他发出一声惊叫。如果她稍微再用一丝力量,他的手腕就会像火柴棍一样断掉。她扭着他的手腕将他逼到大桥的栏杆旁。这时的她完全忘记了恐高,将塞拉·奥拉布洛克萨斯紧紧按在齐腰高的石头栏杆上。
“刚才我好言相劝,请你离我远点,”她语气平和地说,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塞拉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呜咽。“现在我再说一遍,或许态度不够好。离我远点,不然我就把你推下桥,等他们在祖安的房顶发现你变成一摊烂肉的时候,只会把你当成上了桥就走不直的醉鬼。明白了吗?”
他点了点头,疼痛让他无法开口。
“我不需要你的‘美言’,也不需要什么‘加分’。我很擅长自己的专业,行或不行我都凭自己,谢谢你。现在给我笑一个,然后滚回家醒酒。以后再打算对女士无礼,别忘了刚才的事情。”
塞拉·奥拉布洛克萨斯抽回手腕,喘着粗气。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察到他气急败坏地想要还手,但她眉毛一翘,他就立刻冷静了下来。他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跑回来时的方向,塔玛拉疲倦地叹了口气。她看到了一群地沟孤儿在桥对面徘徊,她冲着塞拉逃跑的方向点点头。小窃贼们心领神会地追了上去。
“刚才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她身后问到。
塔玛拉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她控制自己的四肢放松下来。塞拉刚才看到的冷峻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友好的微笑。
“没事,”她转身回头,看到了吉斯伯和科莱特。“就是一醉鬼,想拿我碰碰运气。”
“你迟到了,”吉斯伯一边说,一边指向桥下一百英尺开外的一座灰暗的机械钟塔。“看。”
“你说什么呢?”塔玛拉问。“老饿鬼的时间已经好几年都走不准了。”
“的确,”他想要装出生气的样子,不过他的眼睛里只透着迷恋。“但我们约的是在老饿鬼的影子盖过科技魔法学院塔之前。”
他指着的方向,那座神秘钟塔的影子轮廓已经盖住了学院塔下层的试验室,泛着绿光的灰色烟雾正在从角落的管子泄出。“看到了吗?”
塔玛拉微笑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看着她的手,即使真的有什么愤怒,现在也都烟消云散了。
科莱特翻了个白眼说,“走吧,该动身了。吉斯伯可能会傻乎乎地原谅你迟到,但米达尔达家可不会。他们会在第三遍钟响的时候关上大门,我们到桥头的时候就已经是第二响了。”
米达尔达家族的宅邸距离北侧桥头并不远,不过街道非常拥挤,而且前去面试的人会有很多。
“你说得对,”塔玛拉说着提了提挎包,拍了拍里面的装置。“让那些有钱的狗杂种们见识一下我们的作品吧。”
米达尔达的家族豪宅用雪白的岩石砌成高墙,屋顶用精炼钢材搭建。长长的墙上布满壁龛,里面摆放着家族成员的铜铸半身像,其中包括目前的家主,贾古·米达尔达。数十名焦急的学工正聚集在门前,每个人都带着自己最得意的发明,希望能够通过面试和这个著名的家族签一份劳役契约。人们表现出的礼貌让塔玛拉十分喜欢,每个学工都尽量不碰到周围人的作品。
有一些人穿着米达尔达家族代表色的制服,配备了刀剑和长枪,守在入口处,查验每个申请人的证单文书,随后放行入场。塔玛拉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他们的专业和细致感到钦佩。有几人被拒绝入场,他们有的是证单印章不标准,有的则是完全伪造。这些人并无任何怨言,全都顺从地耸耸肩,乖乖离开了。
轮到他们的时候,塔玛拉、科莱特和吉斯伯全都顺利地进去了。科莱特主动负责,担保他们的证单全都符合规定,这个年轻人非常注重细节。塔玛拉相信这个品质必将让科莱特在未来的几年中脱颖而出。
他们刚进门,皮尔特沃夫金库的第三遍钟就敲响了,塔玛拉觉得后颈的汗毛突然立了起来。过去的几年中她已经学会相信这种直觉,所以她停下来假装整理背包的带子,顺势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街道。一个女人坐在喷泉的大理石边缘,身上松垮地披着一件皮城警长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订做的帽子,帽沿的影子盖住了五官的细节。她一只腿翘起一定角度,一只手肘搭在腿上,扫视着门前聚集的学徒。她的肩上扛着一杆长管步枪,看上去就像是一枚闪亮的宝石镶嵌在银丝织成的网格中。她的双眼停留在塔玛拉身上,塔玛拉赶紧转身,避开了她的视线。
塔玛拉知道那种眼神:那是猎人的眼神。
大门关上了,她赶上了科莱特和吉斯伯,他们正和其他二十多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子中间。塔玛拉第一眼看过去觉得不过是一架普通的马车车厢,不过随后她留意到了下方主轴上的海克斯动力舱,还有连接前后轮轴的金银布线。动力舱正在放出柔光,塔玛拉感到自己舌尖泛起一股铜锈的味道。
“这是自驱动机车,”吉斯伯说,“是乌贝蒂的设计,如果我没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