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看看,自己这位性情率真、看似洒脱的“姐妹”,在面对孙宇时,究竟会如何自处。
说罢,她不再多看孙宇一眼,只对南宫雨薇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不远处停着的油壁小车。伺候在侧的仆从连忙放下踏凳,掀开车帘。蔡之韵姿态优雅地登车,坐定,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仆从牵马引车,轱辘声响起,沿着来路缓缓离去,最终消失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之中。
直到车马声彻底远去,山坡上只剩下他与她,以及呼啸而过的秋风,南宫雨薇方才觉得那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更令人心慌的寂静所取代。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向孙宇,开口道:“太守今日所做之事,极好。安置流散,消弭兵祸,给予这些穷途末路之人一线生机。妾身……在此代南宫家族,谢过太守恩义。”她的话语依旧保持着距离,试图将方才那片刻的失态与蔡之韵留下的微妙氛围一并抹去。
孙宇静默地听着,目光却依旧投向山下营地点起的星星灯火,那里如同一条微弱的光带,在渐深的黑暗中挣扎。他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南宫姑娘,感激之语,暂且休提。”
他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南宫雨薇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太平道归降,固然是为保全这数千百姓性命所做的权宜之计。然则,天子和朝廷至今未有明确诏书命令下达。黄巾逆乱,震动天下,招抚之事千头万绪,能否最终落地,仍在未定之天。朝中诸公,如何看待南阳此举?是嘉其抚靖地方之功,还是疑其养寇自重之嫌?皆未可知。”
南宫雨薇脸色倏然一变。孙宇此话,并非虚言恫吓,而是直指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招降纳叛,在任何朝代都是敏感之事,何况是声势浩大的黄巾军?朝廷的态度,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这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警告南宫家莫要再涉足其中?可他威胁自己,又有何意义?
只见孙宇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诡异而自负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算尽一切的冷静与掌控。“不过,既然孙某有心筹谋此事,自然不会将所有人的性命,寄托于洛阳城那些衮衮诸公的慈悲或明智之上。”
他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南阳郡,乃孙某管辖治理之地。在我的地界上,孙某断无主动挑事,再启战端的理由。但我也需确保,这些放下武器的太平道众,不会再成为他人手中之刀,或被逼入绝境,再度铤而走险。故而,后续的整编、户籍、安置、监视,一环不可松懈。太平道剩下的这些人,我能保一个,便是一个。”
他的话语,像重锤敲在南宫雨薇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心思之缜密,谋虑之深远,手段之果决,远超常人想象。他并非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在可能的范围内,竭力维系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守护着他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这份沉重如山的责任与孤注一掷的勇气,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孙宇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直直看向南宫雨薇眼底,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姑娘方才与蔡小姐所言,‘总是要回江东南宫家去的’,可是真心之语?还是觉得,孙某这南阳郡,这太守府,乃至孙某此人,终究不堪托付,或是……险不可依?”
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将那份两人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无处不在的微妙情愫,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秋夜的山风之中。
南宫雨薇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有一只受惊的小鹿在胸腔内胡乱冲撞。她迎上孙宇的目光,那目光太深,太沉,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素来性情爽利,爱憎分明,在家族中虽因女子身份多有约束,但内心自有一片敢作敢当的天地。这份率真,或许也只有在面对孙宇时,才会如此挣扎,如此矛盾。
她贝齿轻轻咬住下唇,直至泛白,良久,才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眸,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孙太守何必明知故问?”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勇气,“妾身的心意,只怕……只怕太守早已洞若观火。自宛城那夜,太守重伤之下仍护妾身周全,妾身便……便再难自已。”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声音渐渐稳定,却染上更深的悲凉与无奈:“然,正如妾身对蔡姑娘所言,这大汉天下,门第之见如天堑鸿沟。太守是南阳两千石,朝廷重臣,前程似锦。妾身乃是武道家族之女,于仕途于清誉,于这南阳士林眼中,皆非良配。南宫家族内部倾轧,亦不会允妾身……允妾身如此选择。更何况,太守与蔡氏有婚约在先,之韵姑娘她……她其实很好。”说到最后,语气中难免带上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楚。
她向前踏出一步,离孙宇更近了些,仰头看着他冷峻的容颜,眼中情绪汹涌,似有万千话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孙宇,我心中有你。这份情愫,我南宫雨薇敢认!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留下。你我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蔡家婚约,更是这煌煌大汉的规矩,是无数双盯着你的眼睛。我若留下,只会成为你的负累,授人以柄,徒增烦扰。不若归去,于你,于我,于南宫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番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将她那份深藏心底、敢爱敢恨的性情表露无遗。也只有在孙宇面前,她才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剖白心迹,哪怕明知前路是断崖,是绝境。
孙宇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他并未因这番直白的告白而动容,亦未因她的决绝离去而挽留。他的心思,似乎更多地缠绕在方才所说的“朝廷未定之天”与“南阳治理”之上。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你的心意,孙某知晓了。你的顾虑,亦在情理之中。”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远方无尽的黑暗,那里是帝都洛阳的方向,也是无数政治漩涡的中心,“天下将乱未乱,南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蔡家之婚约,是权宜,是纽带,亦是枷锁。孙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于国于民,于……身边之人,尽力周旋庇护而已。你既去意已决,孙某……不便强留。”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儿女情长。他的冷静,近乎冷酷,却奇异地并未让南宫雨薇感到失望,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悲凉。她早知道会是如此。他之心,如浩瀚星海,深邃难测,其中装着整个南阳的安危,装着未来的棋局谋划,儿女私情,于他而言,或许终究只是这乱世洪流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如此……甚好。”南宫雨薇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轻声道,“妾身不日便将启程。太守……保重。”
她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句:
“妾身还是要说一句……”
“多谢。”
孙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听秋风更紧,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夜色彻底笼罩了方城山,星辰渐显,清冷的光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玄衣如墨,清冷孤峭;一个衣袂飘飘,决绝而去。
命运的丝线在此刻短暂交缠,又即将各自延伸向不可知的未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散尽,终究要回归于各自的轨迹。而那悄然种下的情感引子,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