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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交换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对母子身上。

那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妇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奔波劳碌,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她面色蜡黄,双颊凹陷,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襦裙,头发枯黄,随意地用草绳扎着。她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的右手紧紧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男孩更是瘦弱得可怜,小小的身躯仿佛只剩下骨架支撑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大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却缺乏孩童应有的灵动与光彩,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他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脚底已满是泥垢与细小的伤痕。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仰起小脸,用稚嫩而虚弱的声音问道:“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妇人停下脚步,蹲下身,将孩子轻轻揽入怀中。她的动作温柔,声音却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乖孩儿……我们换一个地方……睡觉。”

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继续问道:“那……爹亲呢?他打完仗,回到伏牛山,还能找到我们么?”

妇人身体猛地一颤,将孩子抱得更紧,仿佛要将那瘦小的身躯揉进自己骨子里。她低下头,脸颊贴着孩子冰凉的额头,良久,才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低声道:“孩儿……爹亲他……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说“死”字,或许是不忍,或许是在这乱世之中,对于“死亡”早已麻木,只是用“走了”来替代。但那语气中的绝望与哀恸,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刺痛人心。

孩子似乎并未完全理解,只是懵懂地“哦”了一声,将小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孙宇的眼中。

他那张如同万年寒冰般冷峻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动了一下。嘴角那惯常紧抿的线条,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虽然转瞬即逝,但他那双深邃眸子里,终究是掠过了一抹极淡的,名为“动容”的情绪。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一对母子的悲剧。他看到的,是这支队伍里,无数个类似家庭的缩影。是那个在攻城时,冒着箭矢滚木,只为抢回半袋发霉粟米而死在城下的老汉;是那个在战后清理战场时,发现的紧紧相拥、早已僵硬的母子尸体;是那些被遗弃在路旁,连哭泣力气都没有的婴孩……

天下大乱,黄巾军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席卷八州,看似声势浩大,要建立一个太平世界。可结果呢?张角身死,部众星散,他们最初想要拯救的黎民黔首,非但没有得到太平,反而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这些依附黄巾军的老弱妇孺,他们最初或许只是为了有一口饭吃,为了在苛政和战乱中活下去。可如今,他们依然挣扎在死亡线上,甚至失去了原本或许还能勉强栖身的破屋陋室,变得一无所有。

他们麻木地跟着南宫晟的脚步,走向这座未知的营垒。前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形式的牢笼?是短暂的喘息之地,还是最终的埋骨之所?对他们而言,或许早已没有了意义。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没有死掉。

“天下……究竟有多少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又有多少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一个冰冷的问题在孙宇心中升起。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数月前,宛城攻防战最激烈的时候。那些被驱使攻城的流民,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他们眼中没有狂热,只有野兽般的求生欲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拿着简陋的农具、木棍,甚至徒手攀爬。孙宇站在城头,冷静地指挥着守军放箭、投石、倾倒滚油。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些疯狂进攻的人群中,他没有看到一个孩子。

当时并未细想,如今联系眼前景象,一个可怕的推测浮上心头——那些孩子去了哪里?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史书上那些冰冷的字眼,瞬间变成了可能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那该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即便是心志坚毅如孙宇,想到此处,背脊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

黄巾军的理想,大汉朝的秩序,在这赤裸裸的生存危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问题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是张角的煽动?是地方官吏的贪腐?是朝廷的苛政?还是这早已千疮百孔、积重难返的世道本身?

孙宇沉默地站在原地,玄色的衣袂在晚风中轻轻摆动。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与周围流动的悲苦人群形成了静止与流动的对比。他那颗习惯于谋划、算计、杀伐的心,此刻却被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重的情绪所包裹。那不仅仅是对眼前惨状的怜悯,更是一种对自身所作所为,对这混乱时局的深层叩问。

**第四章蔡讽的权衡**

就在孙宇于队伍末端陷入沉思的同时,距离营寨约一里之外的一处高坡上,静静地停着一辆装饰朴素却用料考究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神骏非凡,显示着主人身份的不凡。马车周围,肃立着十余位身着劲装、腰佩利刃的健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马车车窗的帘布被一只苍老却稳定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双深邃、充满阅历与智慧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襄阳蔡家的当代家主,在南阳乃至荆州都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老者——蔡讽。

蔡讽年约六旬,头发胡须已然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他头戴缁布冠,身着栗色绸缎深衣,外罩一件玄色貂裘,虽处野外,依旧保持着世家家主的雍容气度。他的目光,正远远地投向方城山下那座忙碌起来的营寨,以及那条如同受伤蚯蚓般缓缓蠕动的黄巾队伍。

在马车旁,侍立着一位年纪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貌与蔡瑁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少了几分精明,多了几分浮躁。他是蔡瑁的弟弟,蔡瓒蔡茂圭。

蔡瓒看着远处那庞大的营地,以及自家兄长和庞季正在与那些“反贼”交接的场景,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与肉痛之色。他忍不住转向车窗,低声道:“父亲,这片山林田产,虽非我蔡家核心产业,但面积广阔,水土丰茂,每年产出亦是不菲。如今就这么平白让了出去,我们蔡家付出了如此代价,却似乎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都未得到,还要担着私通‘贼寇’的干系。这……值得么?”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抱怨。在他看来,蔡家此次完全是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

蔡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并未收回,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而苍老,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茂圭,你看问题,还是太过肤浅。”

他顿了顿,缓缓道:“你可知道,若无孙建宇(孙宇)数月前料敌于先,提前加固宛城城防,囤积粮草,整顿郡兵,又以雷霆手段镇压城内可能的叛乱苗头,后果将会如何?”

蔡瓒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蔡讽继续道:“只怕宛城早已被黄巾军攻破。届时,黄巾军席卷南阳,烧杀抢掠,我蔡家在那宛城中的店铺、库藏、族人,以及在城外的诸多庄园、坞堡,又能保全多少?你可仔细看过河北传来的战报?冀州、幽州那些被攻克的郡县,太守、刺史身死,城中豪族被屠戮、财产被劫掠一空者,比比皆是!河北之地,豪族势力难道比我南阳弱么?”

蔡讽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蔡瓒心中的那点侥幸。他想起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战报,想起了黄巾军过处“玉石俱焚”的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背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确实,若宛城不保,整个南阳都将陷入浩劫,蔡家损失的可就不仅仅是这一处山林田产了。

“孙太守和赵都尉,是明白人。”蔡讽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知道蔡家的力量,更知道在此乱世,需要借助蔡家的力量来稳定南阳。此次我们蔡家出力协助城防,供应部分粮草,又拿出这片地来安置降众,这份人情,他们记下了。只要孙、赵二人还在南阳主政,他们便不会,也不能轻易与蔡家翻脸。这,便是最大的好处——稳定与保障。”

他放下车帘,将目光收回,看向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况……孙建宇快成为你的妹夫了,之韵(蔡之韵)与他的婚约虽只是口头,却也已是双方心照不宣之事。既是一家人,又何必计较一时之得失?为难自家人,对他孙建宇又有何好处?”

提到妹妹蔡之韵与孙宇的婚约,蔡瓒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父亲,孙宇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绝非易于掌控之辈。他……真的会因一纸婚约,就被捆绑在我蔡家的战车上么?孩儿总觉得,此人非池中之物,未必甘心受人掣肘。”

蔡讽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暖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更值得支持。乱世已显,未来如何,谁又能说得准?蔡家需要的,不是一个易于掌控的傀儡,而是一个能在风浪中稳住船只,甚至带领船只驶向更广阔海域的强者。至于婚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孙太守和赵都尉知道蔡家的力量,自然不会轻易与蔡家翻脸。何况……他快成了你妹夫,何必为难自家人?”

想起蔡之韵和孙宇的口头婚约,蔡瓒嘴角一咧,不置可否。

孙宇这样的人,可真不像是一个能用婚约捆绑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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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寨门前,短暂的会面已然结束。

蔡邕再次拍了拍南宫晟的肩膀,温言道:“营中已备下些许粥粮、柴薪与被褥,虽不充裕,亦可暂解燃眉之急。元良,好生安抚部众,若有难处,可遣人来南州府学寻我。”说罢,他又对赵空、蔡瑁、庞季等人微微颔首,便在几位学子的簇拥下,登上了停在一旁的牛车,缓缓离去。南州府学的其他士人也相继告辞。

蔡瑁和庞季则上前与赵空低声交谈了几句,主要是确认地契交接、营寨物资清点等具体事宜已安排妥当。蔡瑁的目光偶尔扫过南宫兄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但并未多言。庞季则显得更为圆融,甚至还对南宫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交接程序完成,蔡瑁和庞季也各自登上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热闹了片刻的营寨门口,很快又恢复了冷清,只剩下赵空、南宫兄弟,以及那支默默等待着的黄巾残部。

“进去罢。”赵空对南宫晟道,“营房已经划分好,按家族、乡里为单位,尽量安排在一起。书佐们明日便会入驻,开始登记户籍。今夜,让大家好生休息。”

南宫晟点了点头,回身望向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一口气,用沙哑却尽量提高的声音喊道:“各位乡亲!前方便是我们暂时的安身之所!有序入营,不得喧哗抢夺!按之前分好的队列,依次进入!”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传开,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人们默默地,如同汇入巢穴的蚁群,开始缓慢地通过那扇敞开的营门。

南宫璩狠狠地瞪了赵空一眼,率先带着一队青壮,走入营中,开始安排引导。

赵空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人流缓慢移动。孙宇不知何时,也已悄然来到了他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两位南阳郡的最高长官,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暮色苍茫之中,看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一点点融入那座依山而建的巨大营垒。

营寨中,逐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提前入驻的郡兵和杂役点燃的篝火和灯盏,为这冰冷的新“家”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明与暖意。

风中,似乎传来了孩童因找到栖身之所而发出的、微弱的啜泣声,以及妇人低低的、安抚的哼唱。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方城山。远山如黛,近营如墨。繁星在天幕上渐次点亮,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注视着这人间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

南宫晟站在营门内,回望身后那两位逐渐融入夜色、如同山岳般沉默的玄色身影,又看向营中那点点星火,以及火光映照下,一张张麻木、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脸庞。

他知道,投降不是结束,甚至可能不是真正的安宁。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太平道的理想,兄弟们的鲜血,这数千人的性命,都将成为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