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雨薇在南阳,举目无亲,熟悉的人勉强算来只有孙府君一个,以她的性子,既然留下,对孙府君自然是一心一意的上心关怀。孙府君那般人物,岂会毫无所觉?蔡家选在此时联姻,难道就没有借此稳固关系,同时……隔开孙府君与雨薇,避免他与‘不清白’的南宫家牵扯过深的考量?”
“确实巧合。”赵空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看似轻松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世间之事,本就多有巧合。或许蔡公只是觉得时机成熟了而已。不过我猜,我这般说,你大抵是不会信的。”
苏笑嫣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那眼神分明写着“果然如此”。
赵空知道瞒不过她,也知她并非外人,更非搬弄是非之辈,便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蔡讽这一手,说实话,我和大哥都未曾完全料到他会如此急切。但细想之下,又在情理之中。”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世家大族的心思,我不说,以你的聪慧,也该知道。大哥此刻坐镇南阳,内平匪患,外御强敌,更纠集荆州士族人心,广开学府,教化百姓,手中紧握兵权,前期平定黄巾军的功劳更是实打实的。蔡家看到大哥潜力巨大,想到用联姻这条计策,将彼此利益捆绑得更牢固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并无不妥,甚至是世家惯常的手段。”
苏笑嫣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但秀眉依旧微蹙:“而且我知道,孙府君他……答应了。”
“大哥彼时,心思皆在如何稳定南阳、应对四方压力之上,不曾想那么多儿女情长。”赵空语气依旧淡然,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现在心思重,肩上的担子更重,只想尽快做出一番足以安定一方、甚至影响天下的丰功伟绩。蔡家主动送上门的、能极大助益于他的联姻,他没有理由,也不会拒绝。至于他本人是否真心喜欢蔡之韵——”赵空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这自然不在他,或者说,不在一个志在天下的太守的考虑范围之中。”
苏笑嫣闻言,好看的眉毛挑得更高了,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理解的讥诮:“这就是你们男子……尤其是身居高位者的心态?为了所谓的功业,连自己的婚姻、情感都可以当作筹码,随意交换?”
“无关男女,不过是身为一方太守,在其位,谋其政的必然考量。”赵空语气不变,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阐述一个冰冷的真理,“大哥是大哥,他有他的抱负和行事准则。他又不是老三(可能指孙原或其他兄弟)那种更重情义、甚至显得有些优柔的性格。老三或许会瞻前顾后,权衡情感与利益的比重,但大哥不会。在他眼中,只要能达成目标,且结果对大多数人有利,过程和方法,只要不违背他心中的底线,便是可以接受的。与蔡家联姻,在他看来,是稳定南阳、获取支持的捷径,是双赢的局面,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苏笑嫣依然皱着眉,显然对这种完全基于利益的计算无法完全认同,但她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沉默着,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早已微凉的茶。
“不过——”赵空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落在了苏笑嫣清丽却带着不满的脸上,“经昨日一事,我感觉……大哥好似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哦?”苏笑嫣抬起眼帘,露出询问的神色。
“南宫雨薇前日向他提出请辞,欲离开南阳。”赵空缓缓道,“直到那时,大哥似乎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苏笑嫣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一丝希冀:“他……他知道雨薇对他有意?”
“那倒不至于。”赵空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笑,“他俩相识日短,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以大哥那方面……嗯,比较迟钝的性子,恐怕还远未到察觉女儿家心事的程度。大哥对她有所顾忌,却是真的。但这顾忌,并非完全因为她恰好是南宫家的人,身处南阳这暗流中心,而是因为……大哥似乎不愿意让一个看似柔弱、无依无靠的小小女子,因为他而卷入这些凶险的纷争之中,这让他……似乎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苏笑嫣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中充满了讽刺,“赵都尉,你何必说得如此委婉?那恐怕不是恻隐,而是他的负罪感罢?”她目光如刀,直刺赵空,“他是不是……想借雨薇的手,去劝降她那堂兄南宫晟?所以才将她强留了下来,心中却又因利用这份情感而感到些许不安?”
这次,换赵空猛地挑眉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其一是因为,利用南宫雨薇劝降南宫晟之事,目前还仅仅是他与孙宇密室交谈时的一个初步设想,远未形成定论,更未对外透露分毫,这苏笑嫣竟能凭借有限的线索,精准地猜出核心意图,这份聪慧与洞察力,实在令人心惊。其二则是因为“负罪”这个词,用在孙宇身上,委实是有些不妥,甚至可以说是荒谬。以孙宇那孤高绝傲、为达目的往往不择手段的性格,莫说牺牲一个仅仅有些好感的南宫雨薇,便是眼前这位身为蔡邕义女、身份更为特殊的苏笑嫣,若真有需要,在权衡利弊之后,他恐怕也能狠下心来牺牲。更何况,在这些执掌权柄、动辄关系数千数万人生死的封疆大吏眼中,个人的情感微末小事,在宏大的政治与军事目标面前,委实算不得什么,甚至不值一提。
这就如同蔡讽可以与孙宇联姻一样,看似是结为秦晋之好,实则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交换。蔡家动用家族资源,帮助孙宇整合南阳郡内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稳定局面,自然要孙宇给予相应的、甚至加倍的回报,这联姻便是回报的一种形式,也是一种最牢固的绑定。
“看来,我猜中了。”苏笑嫣看着赵空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与沉默,心中已然明了。她冷冷地看着赵空,那目光中充满了失望与鄙夷,一字一句地道:“你们兄弟俩,一个冷面冷心,算计人心;一个看似忠厚,实则助纣为虐。当真……不做人事。”
赵空眉头又紧紧皱起来了,苏笑嫣这话说得极重,将他与孙宇一并骂了进去。他话音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抗议的味道,沉声道:“苏姑娘!莫要什么事都把赵某算进去!赵空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一身清风,可见不得这些蝇营狗苟的算计!此事乃大哥决断,我……我亦曾出言劝阻!”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夜书房中,自己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以及孙宇那剧烈震动的背影。
“那就是说,此事是事实了。”苏笑嫣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信息,更是气得有些咬牙切齿,纤手紧紧攥住了衣袖,“我就该!我就该当初劝雨薇走了干净,回她的江东去!也好过留在这里,被你们当作棋子利用,徒增伤心!”
“她走不了了。”赵空摇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无奈的笃定,“大哥既然开口留她,便有留下的必要。除了方才所言的那个原因,其实还有一重保护她的意思在内。你以为,就她孤身一个人在南阳,她堂兄南宫晟在太平道中地位不低,会不知道她的存在?会没有想过将她控制在手中,作为牵制大哥,或者保全南宫家的一条后路?一旦她离开南阳,失去了大哥的庇护,半路上被南宫晟的人截杀或掳走,这几乎是必然之事。到了那时,她落入南宫晟手中,这层亲属关系跑不了,若大哥最终不能劝降南宫晟,双方兵戎相见,南阳的太平道上下一旦覆灭,作为逆匪亲属的南宫雨薇,又岂能躲得掉朝廷的清算?届时,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留在南阳,至少在明面上,她受太守府庇护,安全无虞,也算……是为她争得一线生机。”
苏笑嫣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赵空说的,虽然冷酷,却句句在理,让她无从辩驳。她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了肩膀,沉默了下去。是啊,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尤其是像南宫雨薇这样,身处漩涡中心,身份尴尬的女子,她的命运,早已不由自己掌控。留下,是棋子,是工具;离开,却可能是死路一条。
南宫雨薇是武林世家出身,快意恩仇,与她们这些自幼生长在儒林世家、讲究礼仪规范的女子本非一路人,苏笑嫣和蔡之韵原本绝不会与她成为推心置腹的闺中密友。若非当初孙宇机缘巧合,从贼人手中救下她,又岂会有后来这许多的牵扯与纠葛?如今想来,这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作弄,将几个原本毫不相干的女子,与那个孤高而复杂的男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陷入了这情义与利益、个人与家国交织的两难之局中,挣脱不得。
侧室内,茶香依旧袅袅,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重而无奈的寂静。窗外的冬日阳光,不知何时已被浮云彻底遮掩,天地间,复又一片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