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rl+D收藏抖音小说-笔趣阁
抖音小说Douyinxs.com
抖音小说-笔趣阁 > 历史 > 流华录 > 第九十七章 悲天

第九十七章 悲天

“完了……一切都完了……”

“没有天公将军……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低低的、绝望的啜泣声、喃喃自语声,如同秋夜里的寒蛩,从军营的各个角落响起,最终连成一片,汇聚成一股令人心碎的悲鸣之潮,在寒冷的夜风中回荡。

这座庞大的、曾经让整个大汉王朝为之颤抖的军事堡垒,它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数十万人,被共同的、巨大的悲恸与绝望所淹没。

****************************************************************************************************************************************************************************************************************

中军大帐。

凝重压抑得如同铁铸。

帐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众人脸上的阴霾。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血腥味、泪水的咸涩味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张宝和张梁如同两尊失去生气的石像,一左一右瘫坐在原本属于张角的主位两侧。张宝双目赤红,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牙关紧咬,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和泪痕,那双曾施展符法、引动雷霆的大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张梁则低垂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喉间溢出,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帐下,黄巾军的核心将领们齐聚一堂,却人人面色惨澹,如丧考妣。

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容粗犷却带着沉稳之气的“地公将军”张牛角,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站在帐中,如同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位渠帅——

一身白衣、骑术精湛、号称“白骑”的张白骑,此刻脸色苍白,眼神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迷茫。

身形矫健、面容精悍、擅长奔袭的“飞燕”褚飞燕,咬着嘴唇,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气质阴柔、智计百出、负责情报与联络的“左先生”左云,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急速思考,却又找不到任何出路。

符阵大家、气质沉静的五鹿,面无表情,但微微颤抖的袖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还有苦酋、于毒等一众从青、徐、豫等地转战而来,身经百战的悍帅们,此刻也无不是双目泛红,悲愤交加,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报仇!”苦酋勐地一拍大腿,霍然站起,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打破了帐内死寂,“还有什么可说的!集合全军!踏平邺城!用狗官的血,祭奠天公将军在天之灵!”

“对!报仇!”

“杀进邺城!鸡犬不留!”

“为大贤良师报仇雪恨!”

一时间,帐内群情激愤,复仇的火焰在极致的悲痛中熊熊燃烧起来,几乎要冲垮理智。

“糊涂!”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左云。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报仇?拿什么报?天公将军何等神通?尚且……况且官军早有防备,剑圣虽不知所踪,但那孙宇、孙原亦非易与之辈,更何况如今军心涣散,士卒皆无战意,此时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难道就这么算了?!”于毒怒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天公将军的仇就不报了?!我们太平道的理想就这么算了?!”

“不是算了!”张牛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帐内的嘈杂。他环视众人,虎目中虽含悲痛,却依旧保持着统帅的冷静,“天公将军之仇,不共戴天!我等恨不得生啖孙原、孙宇之肉!但将军临走前,再三嘱咐,要以数十万弟兄的性命为重,要以这天下还有盼望着太平的百姓为重!他老人家……是要我们……活下去……留下火种啊!”

提到张角遗言,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悲恸的气氛更加浓重。张宝勐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瞪着张牛角,嘶声道:“活下去?像丧家之犬一样投降官狗?然后被他们像猪狗一样屠戮?这就是大哥要的火种?!我不答应!我宁愿战死!也要拉上几个狗官垫背!”

他的情绪极其激动,周身真气不受控制地外溢,震得身旁的灯盏嗡嗡作响,显示出其精深却已紊乱的修为。

张梁也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异常冰冷阴鸷:“二哥说得对。大哥之志,乃是太平世界!如今大哥罹难,我等若苟且偷生,乃至屈膝投降,岂非辜负了他一生心血?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大哥?!”

帐内再次分裂,主战主降,争论不休,悲愤、绝望、迷茫、不甘……种种情绪交织碰撞,让这座大帐如同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而就在这时,帐外那如同海潮般汹涌的悲泣声、绝望的呐喊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地传了进来。那数十万人共同的悲伤,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帐内每一位将领都喘不过气。

张牛角立于帐中,耳畔是营外呼啸的悲风与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声音不像人发出来的,倒像是这片被绝望浸透的土地自己在呻吟。他闭上眼,深深吸进一口凛冽的空气,那空气中混杂着尘土、血腥、还有某种……信仰燃烧殆尽后冰冷的灰烬气味。

不能再犹豫了。

这念头如冰锥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军心已非濒临崩溃,而是正站在万丈悬崖的最边缘,只需再吹过一阵微风,这座汇聚了数十万绝望生灵的大营,就会如同被蛀空的巨树,无需官军外力来伐,自身内部那无法承受的悲恸与恐惧,就足以引发一场彻底的、自相践踏的毁灭。届时,大贤良师毕生的心血,他们曾为之浴血奋战的渺茫希望,将彻底化为齑粉,被历史的流沙无情掩埋。

他勐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彷徨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所取代。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帐外!袍袖带风,动作间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罡风。张宝下意识上前一步,嘴唇翕动,似乎想劝说什么,张梁的手也微微抬起——但张牛角甚至未曾瞥他们一眼,只将手臂勐地一荡,一股沛然之力将两人轻易荡开!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与诸将商议军情的统帅之一,而是被危局逼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主心骨。他身上爆发出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威严,如同乌云压顶时那第一声不容忽视的雷鸣,压得帐内所有躁动不安的将领气息为之一窒!

他掀帐而出,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钝刀,瞬间扑打在他染血的战袍和凌乱的发丝上,试图将他推回。但他身形未有丝毫凝滞,目光如炬,径直走向那帐外临时用泥土和木头垒起、平日用于点兵训话的高台。每一步都沉重如铁,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踩碎了无数无形的阻碍。

寒风愈发凛冽,呜咽着掠过空旷的营区,卷起地上的尘沙和未燃尽的纸钱灰烬,在空中打着诡异的旋。他站定在高台之上,如同骤然钉死在怒海狂涛中唯一礁石。台下,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火光与黑暗交融的模糊地平线。那不是军队,那是一片失去了方向的、绝望的海洋。无数双眼睛抬起来,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眼睛里没有光彩,只有空洞、麻木、以及一种被巨大灾难碾过后留下的、湿漉漉的残骸,饱含着未落的泪水与难以置信的惊惶。整个军营那原本如同潮水般起伏的悲声,似乎因他这个意外出现的、站在最高处的身影,而产生了片刻诡异的凝滞,只剩下风穿过营寨缝隙时发出的、如同鬼魅叹息般的嘶鸣。

张牛角站在高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勐地抽搐,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些都是曾经怀着最赤诚的热情,追随那面明黄旗帜,将身家性命、父母妻儿、乃至毕生对公平世道的向往都毫无保留托付出来的弟兄啊!他们曾相信大贤良师能带领他们建立一个“黄天”之世,如今,他们的“天”塌了。那一张张灰败的、年轻的、苍老的、被风霜和刀剑刻满痕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被抛弃孩童般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必须开口。必须将这即将彻底碎裂的魂灵,重新粘合起来,即使用的是最痛苦的灼热的铁!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沉重如铁的夜色和无数人的绝望一同吸入,再转化为力量喷薄而出!他运足了全身的真气,那浑厚沉雄的声音,自丹田升起,经过喉咙的挤压,最终化作如同滚地闷雷般的巨响,骤然爆发出来,竟一时压过了呜咽的寒风,压过了那零星压抑的啜泣,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传遍了这死寂的、庞大的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弟兄们——!!!”

这一声怒吼,不像呼唤,更像是一头负伤的洪荒巨兽,在面对绝境时发出的、蕴含着无尽悲怆与不甘的咆哮!它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将所有茫然、空洞、游离的目光,生生地、粗暴地拉扯了过来,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我知道你们痛!”他的声音如同重锤,第一锤就狠狠砸在所有人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让台下无数身躯剧烈一颤。

“我知道你们恨!”第二锤紧随而至,敲打在那积压的、无处发泄的怨愤之上,激起一片压抑的喘息。

“我知道你们怕!”第三锤,直接凿开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名为麻木的薄冰,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恐惧寒流。

“我和你们一样痛!一样恨!一样怕!”他将自己投入其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统帅,而是同样被命运巨轮碾过的受害者,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无法作假的颤抖。然后,他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血淋淋的、无人敢直面的真相,嘶吼出来:“大贤良师……我们的天公将军……他……他抛下我们……先走了!!”

说到最后那几个字,这个素来以钢铁意志着称的汉子,声音骤然破裂,无法抑制的哽咽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滚烫的泪水——或许是为逝去的领袖,或许是为这无望的前路,或许是为台下这无数破碎的心——从他虎目之中汹涌而出,沿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滴落在冰冷的战甲上,瞬间凝结成冰。但他勐地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几乎是野蛮地抹去脸上的泪痕,仿佛抹去的是最后一丝软弱。他继续吼道,声音因激动和泪水而嘶哑,却变得更加激昂,更加悲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但是!抬起头来!”他挥手指向周围,“看看你们身边的人!看看这营中的数十万弟兄!看看这天下还有无数在受苦受难、盼望着太平的百姓!我们不是一个人!”

“天公将军走了!但他留给我们的‘致太平’的理想,走了吗?!”

“他老人家用性命告诉我们,这条路很难!很难!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的手臂勐地劈下,仿佛斩开前方无形的荆棘,“但他走过来了!他用他的血,为我们指明了方向!难道就因为将军走了,我们就要像没了娘的孩子一样,丢掉这用命换来的理想吗?就要让将军的血白流吗?就要让这天下,继续沉沦在昏君奸臣、豪强劣绅的压迫之下,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继续永无出头之日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在黑暗中疯狂燃烧的火把,不顾一切地试图点燃台下那已成死灰的信念,哪怕只能燃烧一瞬!

“回答我!!!”他声嘶力竭地怒吼,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如同心脏被刺穿后垂死挣扎的雄狮发出的最后咆哮,充满了痛苦的力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台下,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死寂。但那死寂不再是纯粹的虚无,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涌动、酝酿。无数空洞的眼睛里,那微弱的光点开始闪烁,开始聚集,仿佛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不肯熄灭。

就是此刻!

张牛角勐地拔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战刀!刀身在惨淡的火光与夜色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他手臂肌肉虬结,将战刀高高举起,刀锋直指那苍茫、冷漠、吞噬了他们希望的夜空,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发出了震天动地、足以烙印进每个人灵魂深处的血誓:

“我张牛角在此立誓!大贤良师虽去,梦想不绝!”

“就算我等今日尽数战死沙场!化为枯骨!”

“就算黄巾旗号只剩一人高举!苟延残喘!”

“就算要十代人!一百代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前赴后继!”

“这‘天下太平’的理想,也绝不能灭!”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此志——不渝!!!”

他的话语,不再是简单的鼓舞,那是将自身血肉灵魂投入熔炉后迸发出的最后、也是最耀眼的光辉!如同最后一根燃烧着生命火焰的火炬,被决绝地投入了下面积累已久的、由绝望、悲愤、不甘构成的干柴之中!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

“此志不渝!!!”张宝第一个勐地冲出大帐,他状若疯狂,双目赤红如同滴血,几步跃上高台,站在张牛角身侧,用尽全身力气跟着嘶吼,声音尖厉得几乎破裂!

“此志不渝!!!”张梁也冲了上来,他脸上早已被泪水纵横交错,但声音却异常冰冷,带着一种摒弃生死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寒铁!

“此志不渝!!!”张白骑、褚飞燕、左云、五鹿……所有残存的渠帅,所有还能站立的将领,都如同被无形的号令召唤,红着眼睛,从四面八方冲出,汇聚到高台左右,发出惊天动地的、混杂着泪与血的怒吼!

台下,那死寂的、冰冷的、绝望的海洋,终于被这根投入的火炬彻底点燃了!

最初只是零星的火星,几声微弱的、试探性的附和,如同暴雨前的第一滴雨。

随即,那声音迅速汇聚,变成溪流,变成江河,最终化为咆哮奔腾、摧毁一切的怒海狂涛!

“此志不渝!!!”

“为大贤良师报仇!!!”

“太平世界!!不死不休!!!”

数十万人!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久经战阵的老兵,刚刚拿起武器的流民!所有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这条命和满腔悲愤的人!同时发出了积压在胸腔里、熔岩般滚烫的、最悲怆、最不甘、也是最决绝的呐喊!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天动地,直冲云霄,仿佛连那浓重如盖的夜色都要被撕开一条裂缝!那冲天的怨气、积郁的怒气、无边的不甘之气、以及那被重新点燃的、近乎悲壮的理想之火,疯狂地融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而狂暴的力量,在这片绝望的营地上空盘旋、咆哮!

这一刻,那已然倾斜、即将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军心,被这股纯粹的、不计后果的悲愤之力,硬生生拉回了崩溃的边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誓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惨烈斗志!

张牛角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那片被重新激起的、疯狂燃烧的、 albeit悲壮而近乎扭曲的士气,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他掀翻的声浪。然而,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如同脚下大地般深沉的沉重与悲凉。他知道,这火焰并非新生,而是绝望的最后的、最勐烈的燃烧,如同流星划破夜空,璀璨,却意味着最终的陨落。

前路,依旧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甚至可能更加血腥。

但他别无选择。

他再次举起那柄战刀,所有的情绪被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属于统帅的决断,声音嘶哑却传遍四野:

“全军!缟素!备战——!!!”

白色的粗布被迅速发下,如同降下一场冰冷的雪。人们沉默着,将那代表丧痛与复仇的白色,系在额头,缠在臂膀。转眼间,整个庞大的军营,化作一片翻涌的、悲壮的白色海洋。

复仇的火焰,终于在绝望的灰尽中,勐烈地、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而这火焰的光芒,映照着的,是通往未知终局的、布满荆棘与骸骨的黑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