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车队来到了龙涧山脚下。
虽然是大玥的重地,这座山外表看起来并没有多特别。
白石板铺就的小路一直蜿蜒而上,路口有两个军士把守。
虽然身穿寻常军士的服装,但气宇轩昂明显不是俗人,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打量着过来的车队。
龙涧山出产价值连城的玉胆石,但整座山峰在这里,也不怕有人过来偷走,顶多是走投无路的修士,过来铤而走险。
对付这种不知死活的修士,四五境的修士足够,真有能搬走龙涧山的高人,仙人境来了也没用,说不定还得帮忙,事后说上一声客官慢些别累着,下次再来玩啊。
山脚路口是一座凉亭,除了两个守卫外,凉亭里站着一位老者,须发斑白却身形挺拔,不显老态。
龙涧山很少有外人来,山脚更是鸟不生蛋的荒芜之地,旁边的守卫能目不斜视严守岗位,显然也是受了这位老人的影响。
赵闲远远望去,还有些不信,待走到路口近前,才确认这位老者,正是大玥的护国剑圣,元婴境的老神仙岳平阳。
赵闲当即下马,走到进前行了一礼,开口道:“赵闲见过岳前辈。”
元婴境有多厉害,赵闲不是很清楚,不过大玥周边数十国只有两位元婴境的强者,已经足以说明其分量。
曾经在天灵宗,他只是远远看到过几次,真正走到跟前仔细看,反倒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气势惊人深不可测,只是一个上了年纪但身体硬朗的老者。
不过也是,他若能看出八境武修的深不可测,一般是快死的时候。
岳平阳一身黑袍,衣着朴素,表情平淡,带着几分温和,开口道:“无须行礼,修士之间,不讲这些繁文缛节。”
赵闲笑了笑,还稍微有些局促,岳平阳是他接触过修为最高的修士之一,以前遇到老琴师和萧剑一,都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现在这位他可是知道的。
本就向往仙人,现在有位真正的高人站在面前,他难免有很多想问的话。比如:“岳前辈,修士之间,都是怎么打招呼的。”
这自然是指外面的修士,大玥修士被皇权压的喘不过气,不在乎繁文缛节不行,管你什么境界见到黑羽卫都得喊军爷。
岳平阳态度平和,倒也没什么架子,微笑道:“境界高的称呼上仙,同境称道友,境界低的,叫声孙子都是给脸。”
“啊!?”赵闲听见前两句还颇为赞同的点头,最后一句却是颇为吃惊,这也太霸道了些,明显的欺软怕硬嘛。
岳平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随意道:“叫声孙子,说明把他当人看,遇上不讲理的,话都不会说半句,不顺眼直接宰了。”
赵闲脸色微僵,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若对待低境的修士都是如此,那凡夫俗子在他们眼中,还真是蝼蚁都不如。
境界相差太大,赵闲自然体会不到岳平阳这类高人傲然与世,当下也没问太多,转而道:“赵闲受教,陆老当年,确实没和我说过这些。”
提前老琴师,岳平阳眼中闪过一抹恍然,转瞬即逝,轻笑道:“陆剑尘当年便属于不讲理的,岂会与你提起这些。”
赵闲面露疑惑,回忆了下老琴师的作风,摇头道:“老琴师脾气不好,道理还是讲的,不是见风使舵的人。”
“他自然不是。”岳平阳闻声轻笑,带着些许感叹:“陆剑尘当年遇到境界高于他的,也叫孙子,不然也不会结仇无数,非我等能企及。”
“哦?是吗?”赵闲愣了愣,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不过想起老琴师的臭脾气,还真他的风范。
怪不得松玉芙前辈,这么多年了还对他恋恋不忘。
闲话间,车队再次启程,沿着蜿蜒山道,向上行去。
岳平阳没有说明来意,却也是抬步前行,与赵闲并肩走在石道上。
“赵闲,你来天灵宗以久,虽未正式拜入门下,我天灵宗也当尽些本分。”岳平阳走在前面,开口说了一句。
赵闲眉毛一抬,还以为这位元婴境的老神仙,要收他为关门弟子,当下郑重起来,开口道:“天灵宗一向有教无类,对门中弟子细心栽培,我这尚未入门的,松师叔也颇为照顾,不敢奢求太多。”
岳平阳摇头轻笑,随意道:“你不适合学剑,即便适合也轮不到我教,这些,是给你的。”
说着,岳平阳取出了一摞书籍,递给了赵闲。
赵闲接过看了看,都是些记载功法秘术的典籍,如封住全身气穴的困龙决等,应当是天灵宗独门的功法,和青泉宗成名的‘寒泉成障’类似。
虽然贵重,但这些东西根本不用劳烦一位元婴境的老神仙亲自送来。
赵闲感觉到了对他的重视,当下也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只是心里有些奇怪。
“大道漫长,能成师徒者需大机缘傍身,遇到名师之前,该走的路还得自己走。”岳平阳轻声提醒了一句,要找一位适合的师父和其不易,天灵宗的内门弟子也不过一手之数,其余的都是领路罢了,真正机缘得自己争取。
赵闲知道这个道理,连大玥周边数十国最强的人,都不当他师父,路也只能自己走,走多远也只能看他自己。
因为带着十辆囚车,赵闲没法看这些典籍,便收进了玲珑阁里。
山道蜿蜒,不过平整空旷,没有来往的行人。
囚车队伍一路往上翻过山岭,便进入四面环山的盆地内。
龙涧山是祖龙所化,这个盆地如同蛟龙盘踞的中央,而周围的高山便是蛟龙的身躯,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赵闲竟如的地方位于龙首,从最高处可以看到蛟龙的轮廓,只是脚下的土地却是正常的泥土,与寻常山脉没什么区别,没有想象中龙鳞骨骸等物。
龙涧山的规模,也让他没法想象着这是活物变的,若是本体原封不动化为这座山,那祖龙辙离得身长数千丈才行。
进入盆地的一瞬间,赵闲便感觉天地间灵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跌入水潭窒息了般。
身为内修的杜庭也同样如此,脸色顿时变幻,有些害怕的后退了几步。
若灵气浓郁的地方是风水宝地,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人间炼狱,世间修士,怕是没有人会呆在这里,挥霍自身的时光。
二人第一次来,自然不知龙涧山的底细。
玉胆石为灵气所化,可凝聚吸收周边天地灵气,天地精华刚刚从天地孕育,便被玉胆石吸收的一干二净,因此出产玉胆石的地方,根本不会留存一丝灵气。
也是因为这个特殊之处,玉胆石才会成为仙家货币和寻常灵器制造的必需品。
而被罚往此处的犯人,没有灵气的支撑,等同于绝了大道之路,和人间炼狱没有区别。
赵闲走了一会,才慢慢适应。一路上岳平阳也给他介绍了龙涧山的特殊之处。
盆地之中,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与赵闲预想的监牢不太一样,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房屋虽然整齐,但镇上没有任何铺子与玩乐之处,只有一排排的屋子。
手持官刀与鞭子,在镇上来回走动,根本看不到寻常人露头。
只是偶尔有眼睛,在车队经过时从窗口瞟一眼。
赵闲发现后,有惊恐的缩了回去。
不时,有百余名衣着破旧的囚犯,在官兵的驱使下,如行尸走肉般往周围的山峰走去。
脚上都锁着铁链,其中有男有女,也有年纪尚有的笑话,和步履蹒跚的老人。
所有人都是面色木纳,虽然在走动,赵闲却感觉这是一排没有生气的死人。
整个小镇寂静的可怕,除了官兵的呵斥,就只剩下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秩序,绝对的秩序。
与寻常监牢中哭嚎叫屈和刑罚相比,这种如同死人般的秩序井然,更像是人间炼狱。
可以从这些人现在的动作表情,联想到他们过去的每一天,和以后的每一天。
龙涧山的囚犯中,有些出生便在这里。
成家的百余人,见到这番场景,皆是面如死灰,甚至连哭声都停了下来。
衣衫占满污迹的成彩柔,柔弱的双眼满是惊恐,而躺在她身边,断了一臂一足的成家长公子,如同癫狂般表情扭曲,发出‘啧啧’的怪异笑声。
直至此时,他们才明白,成家真的完了。
赵闲皱了皱眉,只是目不斜视继续前行。
车队逐渐深入,到达了一座衙门外。
李夏作为新进的司金郎,上前与此地的主事交接,而囚车的门也被打开,又此地官兵压往关押的场所。
成家除了些许仆役外,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颤颤巍巍的下了马车。
这些人,有的平时面见当朝皇后都会被赐坐的,此时却被一帮凶神恶煞的官兵,拿鞭子如同趋势猪狗般赶进笼子。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显然是成家的老人,脚步不稳趔趄了下。
周围的晚辈,连忙抬手扶住,这一行队伍也听了下来。
为首身材粗壮官兵见状,脸色表情骤变,怒骂道:“老不死的,谁让你们停的?还以为自己是京城的大老爷?”
几个成家的家眷皆是噤若寒蝉,却没有松开搀扶的手。
身材粗壮的官兵见状,二话不说抽出鞭子,抬手用力挥下,怒声道:“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到了龙涧山老子就是天。”
长鞭势大力沉,带起尖锐的破风声。
只是还未挥下,身材粗壮的官兵便感觉鞭子被人抓住,回首看去,却是个面色不善的青年,黑羽卫的打扮。
赵闲皱眉,望着面前矮上一头的官兵,开口道:“小事而已,没必要这般动用刑罚。”
瞧见黑羽卫的打扮,官兵倒还客气,大大咧咧道:“没事,一把年纪活不了几天,刚好给他们长长记性。”
说着想要抽回鞭子,却没能抽回来。
赵闲脸沉了下来,问道:“年纪大活不了几天,和你有什么关系,定人生死的是朝廷。”
“嘿!”身材粗壮的官兵,闻言火冒三丈,黑羽卫在大玥地位颇高,所以他才敬上三分,但说到底都是衙门里的差役,真撕破脸谁怕谁,而且这龙涧山还是他的地头。
他猛的一扯鞭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只是话没说完,便被面前的青年一把掐住了脖子,狠狠的撞向囚车。
囚车手臂粗的护栏直接被撞断,百余斤的官兵直接被掐着脖子摁在了车厢中,晕头转向满脸错愕,嘴角也渗出了血。
周围顿时乱了起来,龙涧山的官兵怒骂出声,杜庭只是抽出了官刀,站在了众人面前。
虽然他是内修还只有三境,看起来不禁打,但那是面对修行中人。
面对这些寻常的官兵,三境就是真神仙,一方武林的绝顶高手。
龙涧山的主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三品官袍,身处要职也算一方大员,本来真和新来的下属交接,看到这一幕顿时怒从心起。
这些**,还有没有把他这个主官放在眼里。
正想上前斥责,却忽然看到那边,还站了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待看清面貌,他吓的抖了一下,差点跪在地上,就差没喊有眼不识泰山。
岳平阳只是轻轻抬手,没有让他过来。
囚车上,身材粗壮的官兵,面色通红的抓住脖子上的手,眼中的怒意早已被这一下打散,憋了好久,才咬牙道:“兄弟,误会,我嘴贱得罪了,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谁定的规矩?”赵闲面色微冷,手上力道没有减弱。
官兵拍着胳膊,脸色涨红的道:“长公主殿下。”
“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露出五个指引,一颗牙齿飞了出去。
赵闲从腰间抽出官刀,紧贴着他的脸插在囚车上,怒声道:“公主殿下,让你不审不问,不经上报批奏,便定人生死?”
身材粗壮的官兵愣了半晌,看着贴在脸上的刀浑身寒毛倒竖,他感觉到这小子真敢杀他。
当下连忙摇头:“没有,只是让卑职严加看管囚犯,都是些通敌叛国的贱民罢了,莫要冲动,都是自家人,兄弟我也不容易,若不这样立威,没法管住他们。”
赵闲面色微冷,单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转而望向周围的官兵,朗声道:“殿下亲令,成家余孽流放龙涧山为苦役,终生不得踏出龙涧山一步。你们给我记住,是终生为苦役,他们要是谁提前死了,或者逃了,拿你们的命抵。”
说罢,将那官兵丢在了众人眼前。
周围官兵缩了缩脖子,当下也没人敢再出声。
夜色很快降临,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也平复了下来。
龙涧山驻守的官兵,有没有长记性不知道,但看见这个横的不行的黑羽卫,都是绕着走了。
赵闲坐在半山腰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看着下方的小镇和这座环山。
夜风吹拂这双鬓的黑发,瞳孔倒映出天上的繁星,
龙涧山白天看不出区别,晚上倒是可以看到周围山壁上荧光点点,极远处已经分不清是天上的星辰,还是山壁上的荧光。
如身处星空之中,景色绝无仅有。
只是赵闲,没心情欣赏着风景。
岳平阳无声无息,出现在石壁上,背负双手,轻声道:“对这些囚徒,起了怜悯之心?”
赵闲并无否认,开口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一向都是这样,只是改不掉,也不想改。”
岳平阳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能意识到心性上的缺点便足够了,至于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露出几分笑容,平静道:“觉得长公主太过严苛,江湖上常言祸不及家,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女人和孩子即便有罪,也不应该受到同等刑罚?”
赵闲沉默片刻,开口道:“律法是朝廷定的,与长公主无关。”
“呵呵!”岳平阳闻言,露出几分别样的笑意,点头道:“那就是了。”
他看向下方这个群山包裹的囚笼,开口道:“人都要吃肉,自己吃的肉,就应该自己殺,这样你才知道,为了有一口肉吃,牲畜要付出多大代价,你自己要下多大的决心,舍弃多少怜悯。而不是自己整天大口吃肉,然后再来说别人杀生多可怕,這世界上最的不缺的人,就是这种别人帮你把会弄脏手的事做好了,却嫌人家脏的?。”
身在太平之家,却不回忆家为何太平。
心怀怜悯之心,却不思考何为怜悯。
善与伪善,仁与妇人之仁,往往只是一个念头的区别。
赵闲眼睛动了动,表情逐渐凝重。
别人帮你把会弄脏手的事做好了,却嫌弃人家脏。
简简单单的话,其中意味却深远,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如同掀开云遮雾绕的薄纱,理顺了纠缠不清的乱麻。
他闭上了眼睛,盘坐与石崖上,坠入心湖之中。
此地没有灵气,无法汲取灵气提升境界,能修炼什么。
心境!
或者说向道之心!
岳平阳长嘘了口气,身形在夜风中逐渐淡化,直至消失。
离阳宫内,神游天外的黑衣老者,终于睁开了双眼。
龙离公主身着大红色的长裙,坐在案几后,安静的等待着。
宫灯随风摇曳,她脸上带着些许烦闷,却无人能诉说。
“无妨,他比我想象的,要坚韧些。”岳平阳轻声开口,眼睛望向北方。
关外缉拿成家一事,他看出了赵闲心中的那份不愿,不愿涉及到杀伐之中,不喜欢这种定人生死的感觉,即便手段果决,也是必须那样做,而不是他想那样做。
这会在心境上留下瑕疵。
若是就此回头,不再涉及修行一事,顶多日后回想起回胸口闷一会儿。
但若是继续修行,留着这些许瑕疵,终有一日会变成心魔天堑,挡在前面的路上。
岳平阳今日的目的,是想稳固赵闲的心境,让他继续修行。
毕竟大玥实在太缺人了,未来能有成就的苗子更少,每一个都得细心呵护。
不过没想到的是,看到赵闲的时候,便发现他的心境已经稳了下来,好像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东西。
他后面的话,只是让心境更加稳固,由我应该这么做,变成我想这么做。
至于能领悟多少,全看个人悟性。
不过以赵闲的悟性,想来不会太差。
龙离公主勾起嘴角,微笑道:“岳伯伯辛苦了。”
岳平阳摇了摇头,轻叹道:“修行不易,为了能让弟子心念通达,多少高人穷其一生万事做尽,只为给塑造弟子心境,我这不算什么。倒是陆剑尘,将人送到天灵宗后便成了甩手掌柜,真当我岳平阳有多大能耐不成。”
龙离公主心中一动,略微思索,开口道:“陆前辈深不可测,说不定已经委托了高人为其护道,只是境界太高,没有发现罢了。上次莅临东华的萧剑一,说不定就是。”
想到这里,龙离公主脸上露出几分羡慕,若真有南屿洲的两大剑仙为其殚精竭虑,说出去都能吓死人。再厉害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岳平阳笑容和睦,温声道:“这两位都是无情道的高人,又都是剑客,赵闲不学剑,又不是无情之人,陆剑尘也罢,萧剑一绝对不会屈尊为其互道,除非他是华钧洲某只主脉的嫡传,南屿洲没人有这个份量。”
“玩笑罢了。”龙离公主嫣然一笑,也就在这位护国剑圣面前,她会露出些许少女的天性,憧憬道:“若有萧剑一前辈为我护道,大陈国算什么,我能从这里出发,杀道剑皇城下。”
可惜,这些只能想想,大陈国的事情摆在眼前,她也只能顺势而为。
岳平阳没有答话,只是看向东边,目光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