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漆黑幽暗的千佛殿外,也有风。
风从殿门大开的缝隙里灌进去,吹得殿内那千百尊佛像脸上的表情,都变得诡谲起来。
脚步声。
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急又乱,像一头被猎狗撵进了绝路的野兽,慌不择路。
曹观起的眼永远是黑的。
可今夜的黑,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更冷,更黏稠,像化不开的浓墨,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砰!”
他再一次撞在了墙壁上。
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
他只是伸出手,用那双早已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摸索着前行的方向。
他走得很快。
快得像一道没有分量的鬼影子。
当他终于摸到那扇巨大而冰冷的殿门时,整个人都已被汗水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推开门。
走了进去。
他走到那尊无常佛的莲花宝座前,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骨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无常佛仍旧是那般坐着,脸上戴着那张一半哭、一半笑的诡异面具,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可曹观起知道,他在看。
他在看自己。
他什么都知道。
一声极轻的苦笑,从那张面具后幽幽传来。
笑声里有无奈有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懒得与外人道的疏离。
似乎没有想到,在这个早已沦为人间炼狱的世道里,居然还有他这样重情重义的傻子。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我很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无常佛的声音,不辨男女,像是从四面八方的石壁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灵。
曹观起猛地抬起头。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早已没了半分血色,只剩下一片因极致的愤怒与恐惧而扭曲的煞白。
“为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温润,不再从容,嘶哑得厉害,像一头被逼入了绝境的困兽,在发出最后不甘的嘶吼。
无常佛似乎是顿了顿。
“什么为什么?”
“赵九!”
曹观起的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两个字从喉咙里吼了出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
“您亲口答应过我,金银洞的事情,由我来负责!为什么要横插一手!”
千佛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曹观起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起伏。
无常佛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动怒。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很长很慢,像是要把这千百年来积攒的尘埃都一并吹散。
“你是一个聪明人,不得不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可你却仍然不是一个成功的布局者,这中间的路很长很长。”
他缓缓说道:“你太容易被影响了。你距离成为那个真正能掌控天下大局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顿了顿,像个最有耐心的老师,在等着对面的晚辈,自己走出那步死棋:“你知不知道,是哪一步?”
曹观起攥紧了拳头。
指甲早已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可他感觉不到疼。
那股几乎要将他理智吞噬的狂怒,在无常佛那不带一丝人情味儿的平静话语下,竟奇迹般地平复了几分。
他很想知道。
他真的很想和这个布局者好好聊一聊。
自己到底差在了哪里。
“我带人杀了李存勖。”
他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静,但声音依旧沙哑:“这还不足以证明一切吗?”
无常佛笑了。
笑声从那张一半哭、一半笑的面具后传来,显得格外诡异:“杀一个人,并不能证明什么。那也只是你做的第一件事。你差的那一步,就在这里。”
他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层层精准地剖开曹观起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你没有经历过失败。所以你就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个最优秀的布局者。你不懂失败是什么滋味,你因为害怕失败,所以用自己的双眼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可为的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不过是自己和自己做了一个赌约,祈求上苍以后不要再让你出错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天下的事,关天上什么事?”
曹观起的嘴唇动了动:“所以这一次……您就让我失败?”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不甘:“这样的失败,我不认可。我不会让赵九死的!”
无常佛又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声里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玩味:“不要那么着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靠心急可以做好的。”
他的声音,像一捧清凉的泉水,浇熄了曹观起心中那最后一点火星:“不如,你我现在就来复盘一下你布下的这个大局?”
曹观起沉默了片刻。
随即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当然可以。”
他缓缓站起身盘膝而坐,与那尊巨大的佛像,隔着缭绕的香雾遥遥相对。
正襟危坐。
“首先,说我们的目的。”
无常佛的声音,不疾不徐:“你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按照西宫的情报推算,契丹可能要帮助蜀地建国。”
曹观起的声音,恢复了那份运筹帷幄的从容:“我们必须在他们建国之前,安插进去我们所需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