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热沉默了。作为教育工作者他实在没办法直接说出接下来的话，但弗拉梅尔已经知道昂热做出了什么选择，这个沉默比任何语言上的回答都更有分量。
弗拉梅尔也慢慢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沉，马刺靴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夕照将房间照得通亮，两人隔着那张宽大的红木桌子对视。
他和昂热的身高差不多，但此刻因为戴着牛仔帽的缘故，看起来还要更高一些，宽大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只露出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远处钟楼敲响了七点的钟声，悠长的钟鸣在暮色中回荡。
“希尔伯特，”弗拉梅尔说，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叫昂热的名字：“我问你个问题。”
“说。”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最得意的学生——比如施耐德，或者古德里安，或者凯撒·加图索——其实是龙类伪装的，你会怎么做？”
“我会亲手杀了他。”昂热冷静地说道，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曾经就预想过这个问题。
弗拉梅尔点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然后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左轮枪柄，但他没有拔枪，只是摩挲着那把枪的握把。
“那我也告诉你我的答案。”弗拉梅尔说：“如果有一天，我发现宋泽真的是龙类……”
他停顿了一下，嚼烟的动作完全停了。
“我会硬保他，哪怕离开秘党。”弗拉梅尔说。
“……真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昂热无奈了：“但能否记住你是秘党的弗拉梅尔导师呢？”
“但我首先是宋泽的老师。”弗拉梅尔说道：“先前说过了，弗拉梅尔导师一脉很护犊子的，在我们这里，师生关系比任何组织、任何立场都更重要，这就是我们的原则。”
“哪怕他是龙类？”
“哪怕他是龙类。”
“……他妈的。”昂热忽然有些颓然了：“我的身边怎么净是你这种猪队友？而且你甚至还是我们学院的副校长。”
“你监视我徒弟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弗拉梅尔不悦道。
“我并没有监视他，诺玛会自觉收集所有人的信息，包括我的。”昂热说道。
“总之我很不爽。”弗拉梅尔说道，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动手摘下牛仔帽：“我今天来，只是在告诉你我的立场，和我的选择。至于你怎么做，那是你的事。”
“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准则。”昂热说道：“明天早上，在夏弥参观学院的时候，我们会进行测试。”
“什么测试？”弗拉梅尔问。
“测试夏弥是否是龙类。”昂热说。
“如果她不是，那就皆大欢喜？”
“是的。”昂热点头：“但如果她是，那么宋泽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我能要求取消这个测试吗？”弗拉梅尔问。
“理由是什么？”昂热皱眉：“以什么身份？弗拉梅尔导师，还是宋泽的老师？”
“两个都是。”
“那么我驳回，以昂热和校长的身份。”昂热说道：“而且这是针对夏弥的测试，宋泽只是顺带……你担心他还是会下意识偏袒高中同学对吗？”
弗拉梅尔沉默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段时间他其实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昂热和施耐德认为宋泽是一个没什么追求的人，没有追求的人最难控制；但弗拉梅尔认为不是这样的。
宋泽其实是一个规矩的、甚至有一点点古板的孩子，身上带着那种传统中国人的感觉。
他挣钱是因为在他的理念之中只有挣钱才能让他妹妹过上好日子，是为了维系一个家庭所做出的努力，如果有另外一个选择，譬如炼金术的学习也能做到这件事，那么他也将会不遗余力地学习炼金术。
这样一个有些古板的孩子会遵守他所认定的一切规矩，譬如屋子是要打扫的，妹妹是要关爱的，为人是要保持礼貌的，对待朋友是需要付出真心的。
弗拉梅尔知道宋泽的朋友并不多，但他听说抠门如自家徒弟，居然也会破费请芬格尔吃外卖的时候，就知道宋泽是怎样的人了。
“昂热。”弗拉梅尔导师轻轻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昂热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记得，我们两个因为一次借书起了争执，差点在图书馆打起来。”
“那时候你多大？有二十五岁吗？”弗拉梅尔问。
“二十三。”昂热说。
“我比你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弗拉梅尔笑了，笑容里有些怀念：“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觉得世界很简单。觉得龙类是恶的，混血种是善的，屠龙是正义的，就是这样，非黑即白。”
“现在世界变复杂了？”昂热问。
“世界一直很复杂，只是我们当年太天真。”弗拉梅尔说：“这一百多年来，我见过很多事情，邪恶的龙类、邪恶的人类、更邪恶的混血种；甚至还有一些善良的五六代种，他们没什么想要征服世界的欲望和抱负，只想着好好过日子，还会扶老奶奶过马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昂热说道。
“我想说的是，所谓的善恶、立场、阵营，等等等等，这些东西很多时候只是一层皮，撕开之后，里面都是差不多的内在。”
弗拉梅尔导师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宋泽是个很好的孩子，也很要强；我问过他之前过的日子，他为了供宋雨上学，一边辍学一边做猎人任务赚钱，为了能够照顾宋雨还立下了很多规矩，比如接单不能涉及人命，尽限能够当天往返的路程之类的……但他其实也就比宋雨大了两岁而已。你知道他最常问我的问题是什么吗？”
昂热摇摇头。
“他问，‘导师，有没有一种炼金术，能够让血统稳定下来？’”弗拉梅尔说：“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妹妹。他学炼金术有的要求和天赋的原因，但根本动力居然是想找到治好妹妹的方法。
“这样的孩子，你觉得他会是龙类吗？一个满心想着保护家人、治愈妹妹的人，会想要毁灭世界吗？”
昂热没有说话，他盯着桌上那杯已经没有任何热气冒出来的红茶，眼神复杂。
“希尔伯特，我不是要你违背原则。”弗拉梅尔站起身，动手调整了一下牛仔帽：“我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我们的眼睛会被立场蒙蔽，看不到最重要的东西；我的话完了，顺带一提我明天会带枪到场，希望你们不要太过火。”
导师拉开门走了出去，门缓缓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校长室里只剩下昂热一个人。
昂热坐在黑暗里，很久没有动，《李尔王》的书页停留在第四幕的场景之中，是瞎眼的葛罗斯特在悬崖边的独白：
“As flies to wanton boys are we to the gods; They kill us for their sport.”（天神掌握着我们的命运，正像顽童捉到飞虫一样，为了戏弄而把我们杀害。）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麻烦啊。”昂热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曾经招收宋泽兄妹的时候，自己和弗拉梅尔说过这样一句话，说他为秘党找到了一枚核弹。
然后，昂热合起书，将其放回了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