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十月下旬,关西地区的空气里,硝烟与铁锈般的血腥气似乎已沉淀下来,渗进了潮湿的泥土和冰冷的墙体。
持续两周的山口组与明友会之间的惨烈冲突,仿佛一场肆虐的台风,终于逼近了风眼,即将在下一刻爆发出毁灭性的最终宁静。
这宁静降临的地点,是大阪市浪速区一条偏僻巷弄深处,一家名为“由乐庄”的旧式旅店。
旅店早已停业多时,木质招牌油漆剥落,字迹模糊。
墙体蒙着厚厚的灰尘,窗户多数用木板钉死,只有几扇还残留着破碎的玻璃,像盲人浑浊的眼球,呆滞地映照着惨淡的月色。
这里成为了明友会会长姜昌星及其最后的核心干部们穷途末路的藏身之所,一个临时却也可能永恒的指挥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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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只有冷风卷起地上的废纸和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有预兆,十几辆黑色轿车如同暗夜中浮出的幽灵,引擎低沉的轰鸣,悄然滑入巷口,彻底封锁了由乐庄所有可能的出口。
车门被猛地推开,动作整齐划一,数十名身穿黑色战斗服,头戴战斗帽的山口组突击队员鱼贯而出。
他们无声无息,好似滴入墨水的阴影,迅速占据了巷道两侧,转角以及任何可能藏匿反击火力的制高点。
空气仿佛被抽紧,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肃杀之气,连风声都似乎停滞了。
为首的队长,面庞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只有下颌线条紧绷。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简洁而有力的手势。
“投!”
命令短促而冰冷。
几名体格魁梧的队员毫不犹豫的踏前一步。
他们手臂肌肉贲张,将早已准备好的粗糙捆扎而成的土制烈性炸药,用尽全力投向由乐庄那扇紧闭的厚重木门,以及几扇没有完全封死的窗户。
轰!!!
轰隆!!!
接踵而至的爆炸声撕裂了夜晚的死寂,如巨兽的咆哮。
炽烈的火光瞬间腾起,吞噬了旅店的门面。
木屑、碎玻璃、砖石的碎片宛若致命的暴雨般向四周激射!
那扇门被炸得四分五裂,墙壁上被硬生生撕开巨大的窟窿,露出内部黑暗的空间。
硝烟与尘土混合成的浓浊烟幕翻滚着升腾,刺鼻的火药味迅速弥漫开来。
“突击!”
队长的第二道命令在爆炸的回音尚未完全消散时便已响起。
早已蓄势待发的山口组突击队员们,有如决堤的黑色潮水,端着已然上膛的冲锋枪和霰弹枪,从被炸开的缺口以及被震碎的窗口蜂拥而入!
枪口在冲入烟尘的刹那便开始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哒哒哒哒!!!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瞬时在旅店内部爆豆般响起,彻底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这枪声并非单调的重复,其间夹杂着冲锋枪的连射,霰弹枪的轰鸣,手枪清脆的点射,以及子弹打在墙壁,木质家具和人体上的各种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和撞击声。
火光在昏暗的室内不断闪烁,映照出奔跑扑倒,瞄准开火的身影。
硝烟、血腥气、还有木质燃烧产生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将由乐庄立时变成了一个声音与光线混乱交织,生命急速消逝的人间炼狱。
明友会的成员们确实在进行着困兽之斗。
他们依托着走廊的转角,翻倒的桌椅,甚至是同伴的尸体作为掩体,绝望的反击。
怒吼声、叫骂声、中弹后的惨叫声,垂死的哀嚎,与枪声交织成一片。
奈何,在山口组有备而来,训练有素且火力绝对优势的突击面前,明友会的抵抗显得支离破碎,苍白无力。
空间被不断压缩,火力点被逐个拔除。
顷刻间,不断有人影在枪火闪烁中颓然倒地,鲜血迅速在陈旧的榻榻米上洇开,形成一滩滩不断扩大,黏稠的暗色图案。
激战中,一名明友会高级干部,试图在二楼的楼梯口组织起一道防线,
他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挥舞着手枪。
可惜,他的身影刚刚暴露,数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冲锋枪火舌便同时舔舐而至,子弹精准的命中了胸腹要害。
他身体剧烈的抖动了几下,宛如断了线的木偶,从楼梯上滚落,最终瘫在一楼的地板上,身下的榻榻米迅速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另有四名核心干部在接下来的混战中相继身负重伤。
有的被霰弹枪的面杀伤轰倒在地,有的被流弹击中要害,倒在血泊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残余的明友会成员目睹干部接连倒下,本就岌岌可危的斗志终于彻底崩溃。
有人开始像无头苍蝇般在混乱的房间里乱窜,企图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有人则丢弃了武器,蜷缩在角落,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明友会会长姜昌星。
这个曾经在关西极道界呼风唤雨,名字能令小儿止啼的人物,此刻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与仓皇。
他身边最后几名忠心耿耿的亲信,用身体为他构筑了最后一道脆弱的人墙,拼死抵挡着射来的子弹。
“会长!从后面走!”
一名亲信嘶吼着,用力将姜昌星推向旅店后方。
姜昌星几乎是被推搡着,踉踉跄跄的撞开一扇连接着后院厨房的破旧窗户,玻璃碴子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都浑然不觉。
他手脚并用的翻过矮墙,重重摔在墙外冰冷的地面上。
姜昌星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便连滚带爬的起身,头也不回的扎进了旅店后方,黑暗迷宫般的小巷深处,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他侥幸逃脱了由乐庄这个血腥的屠宰场,可明友会最后的脊梁,已经在那片枪林弹雨和冲天火光中被彻底打断。
他本人,也如一只被箭矢惊飞的孤鸟,灵魂深处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再也无力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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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乐庄的枪声停歇后不久,山口组大获全胜,明友会主力被一举歼灭的消息,就像插上了翅膀,伴随着清晨的寒意,迅速传遍了整个关西极道界的每一个角落。
电话线嗡嗡作响,隐秘的会面在茶室,酒吧后院频繁进行,所有人都在传递分析,确认着同一个信息。
明友会,完了。
失败者的结局,往往比死亡本身更加漫长和痛苦。
宛然丧家之犬般躲藏在未知角落的姜昌星,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的持续压迫下,终于被迫低下了他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尊严。
他通过几经辗转的中间人,小心翼翼的联系上了与山口组关系很好,且在极道界内以调停闻名的石井组组长,石井一郎。
姜昌星颤颤巍巍的递上了求和的信号,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
消息很快传回了位于神户的山口组总部。
三代目组长冈田一雄,端坐在宽大的主位上,听着下属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漠然。
他早已预料到这个必然的结果,乃至姜昌星求饶的每一个步骤,都在算计之内。
对于失败者,冈田一雄从不吝啬展示自己的冷酷和绝对权威。
他没有直接回应姜昌星,而是通过石井一郎,向那个已经失去一切的逃亡者,传达了两条极其苛刻,不容抗拒,也毫无转圜余地的投降条件。
第一,明友会会长姜昌星本人,包括目前尚能联系到的所有残存的十四名核心干部,必须亲自前来山口组指定的地点,举行极道传统中最具侮辱性的谢罪仪式。
第二,明友会必须当场签署《解散誓约书》,宣布组织从即日起彻底解散,所有残余的地盘生意,人脉关系,无条件由山口组全面接收。
这两条条件,尤其是第一条,充满了极道世界最原始,最残酷的仪式感。
这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永久损伤,更是精神上的彻底阉割,旨在抹去失败者最后一丝作为组织的痕迹和未来复燃的任何可能。
两天后,在神户市,山口组气势恢宏的事务所内。
这座建筑貌似一头蛰伏的巨兽,外墙由深色的石材砌成,显得沉重而坚固。
事务所内外,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身穿笔挺黑色西装的舍弟们,就如冰冷的标枪,沿着入口一直延伸到内部大厅的走廊两侧,垂手肃立。
他们的眼神锐利而统一,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冷漠轻蔑的,注视着那支正在靠近的败军之将的队伍。
姜昌星走在最前面。
他换上了一件略显皱巴巴的深色和服,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可灰败的脸色,深陷的眼窝,以及无法控制微微颤抖的双手,彻底出卖了此刻内心的恐惧与绝望。
姜昌星身后,跟着十四名同样面如死灰的核心干部。
他们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好像走向的不是一间屋子,而是最终的审判台。
中间人石井一郎走在队伍的一侧,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他只是这场仪式的见证者与传话人,无力改变任何既定的流程。
他们穿过冰冷的目光走廊,走进了山口组事务所那殿堂般宽阔而压抑的主厅。
大厅尽头,是一排高高在上的主位。
冈田一雄端坐于中央。
他穿着传统的羽织,面无表情,眼神犹如两口深井,看不到任何波澜。
他的两旁,分别坐着若头,舍弟头安原政雄等一众山口组的最高层核心干部。
滨崎峻也位列其中,位置相对靠边。
他目光同样冰冷,扫过姜昌星一行人时,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属于胜利者,理所当然的审视。
仪式由一位年长的资历深厚的舍弟主持。
他的声音平稳而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回荡。
“谢罪,开始!”
姜昌星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然后缓缓走上前,在距离冈田一雄数步之遥的地方,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姜昌星深深的低下头,额头快要触碰到地面。
他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旁边,一名山口组的舍弟面无表情的递上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以及一个早已准备好,铺着洁白棉布的小托盘。
托盘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五个瓶口敞开的透明小玻璃瓶,。
姜昌星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着,额头上登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唯一能换取暂时生存的机会。
姜昌星伸出右手,握住了那把短刀,刀柄冰冷刺骨。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大概要将这大厅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接着猛地将左手的小指按在托盘边缘的洁白棉布上。
没有犹豫,手起刀落!
“噗嗤!”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令人毛骨悚然的切割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截血淋淋,苍白中带着粉色组织的小指,应声而断,滚落在洁白的布上。
鲜血从断口处涌出,滴滴答答,迅速在洁白的棉布上晕染开,类似骤然盛开,诡异而残酷的血色梅花。
姜昌星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无法完全掩盖,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
他额头的青筋暴起,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都在微微痉挛,冷汗不由浸透了和服的后背。
姜昌星强忍着近乎晕厥过去的痛楚,用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右手,小心的将那截属于自己的断指捡起,双手捧起,高高举过头顶,呈交给端坐不动的冈田一雄。
冈田一雄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截断指上多做停留,只是极其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旁边那名舍弟上前一步,表情冰冷的接过了那个已经装入了断指的玻璃瓶,拧紧了盖子。
紧接着,就像设定好的程序,剩下的十四名明友会核心干部,一个接一个,步履沉重的上前,重复着这血腥而屈辱的流程。
切割声、压抑的痛哼声、鲜血滴落在托盘或地板上的滴答声,此起彼伏,构成了这间大厅里唯一的主旋律。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混合着失败者们身上散发出的绝望与恐惧的气息,形成一种让人作呕的氛围。
当最后一个玻璃瓶被山口组的若众收走,托盘上那原本洁白的棉布早已被彻底染红,变得黏腻而沉重。
十五名明友会的干部,每人左手都胡乱包裹着临时准备,正在不断渗出殷红血迹的布条。
他们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不仅仅是失去了一截手指,连带着灵魂也被抽走了一部分。
随后,他们被要求在一份早已拟好,措辞严厉的《解散誓约书》上,用尚在淌血的手指,按下一个个鲜红的手印。
那手印,就似他们被斩断的手指一样,是他们个人,以及明友会这个组织,彻底臣服和宣告灭亡的最终证明。
这场断指投降仪式,其象征意义远远超过了实际的肉体伤害。
它通过这种极端血腥和公开羞辱的方式,不仅确认了山口组在关西极道界无可动摇的霸主地位,更是从精神层面彻底摧毁了明友会最后一丝可能复燃的凝聚力与尊严。
从此以后,明友会这个名字,将彻底从关西的极道版图上被抹去,成为山口组辉煌战绩下的又一个冰冷注脚,以及其他组织引以为戒的教训。
仪式结束后,明友会残存的势力、地盘和生意,被山口组及其下属组织如同高效的机器般,有条不紊的分割吸收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