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歪斜官袍的中年男子,手里提着一个斑驳的酒壶,摇摇晃晃地从车上跨了下来。
因为脚下虚浮,他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进雪堆里,却又借着这股劲力,在此刻极不合时宜地转了个圈,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身形。
秦冷月居高临下,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衣冠不整,满身酒气,甚至连官帽都戴歪了。
这便是燕地的新父母官?
“你是何人?”
秦冷月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如冰雪般砸下。
李柏似乎被这声音震了一下,他费力地抬起醉眼,迷迷糊糊地看向台阶上那个红衣银甲的身影。
风雪中,那女子气势如虹,身后数十名战将目光如刀。
若是寻常官员,见到这阵仗,怕是早已双腿发软,跪地参拜“皇后娘娘千岁”或是“神威侯金安”了。
但李柏脑子里此刻全是浆糊,唯有一股子文人的傲气和酒劲撑着。
他认出了那一身甲胄代表的兵权,但他骨子里的那股“狂”劲儿,让他本能地抗拒这种来自武人的威压。
他眯着眼,忽然指着天空,大笑起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李柏没有行礼,甚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仰头看着漫天飞雪,自顾自地吟了一句,随后竟是嗤笑一声:
“好雪!好雪!可惜这地上的血腥气太重,污了这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众将领勃然变色!
这地上的血,是他们为了大夏流的!
这疯子竟然敢嫌弃?
“放肆!”
副将“锵”的一声拔出一半佩剑,寒光凛冽,“竟敢在神威侯面前大放厥词!你是嫌命长了吗?!”
秦冷月抬手,制止了手下的冲动,但她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此人非但不跪拜,反而借诗讽刺燕地杀伐过重,暗示武力只能带来死亡,却不能带来真正的太平。
有趣。
“本宫问你话。”
秦冷月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狂悖而失态,反而更加冷静,只是这冷静中透着令人胆寒的威压,“你是陛下派来的新任燕地布政使?”
李柏听到“陛下”二字,眼神中那迷离的醉意稍微退去了一分。
他打了个酒嗝,也不看秦冷月,而是对着皇城的方向随意拱了拱手,动作敷衍至极:
“翰林院修撰……哦不,前修撰,现任燕地布政使李柏,奉旨……奉旨来这苦寒地界儿喝酒……不是,办差。”
他转过身,醉眼惺忪地看向秦冷月,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既无敬畏,也无谄媚,就像是看着一个普通的过路人:
“仗打完了,侯爷还不回京享福?”
“这燕地接下来可是要动笔杆子了,您那刀把子……煞气太重,容易吓着这刚长出来的草木。”
“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再用猛火,这锅汤可就干了。”
这话狂妄至极,这是文官对武将的一种天然的、带刺的排斥。
他是在公然驱逐这位燕地的征服者。
秦冷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此人虽然醉得厉害,但这番话里却藏着针,句句直指要害。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接下来是文治的时间,武将该退场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醉鬼。”
秦冷月冷笑一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传令下去,即刻拔营,班师回朝。”
既然陛下要用这种狂生来治燕地,那她就看着。
看看这只会喝酒吟诗的狂徒,是如何在这虎狼环伺、民生凋敝的边疆活过一个冬天的!
“李大人,”
秦冷月经过李柏身边时,脚步微顿,声音低沉,“燕地百万生民的性命,如今都在你这酒壶里。”
“若你只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酒囊饭袋……陛下饶你,本宫的剑,也不会饶你。”
说罢,她大步流星地离去,猩红的大氅卷起一阵寒风,带着铁血的余威,从李柏身旁呼啸而过。
李柏被这寒风一激,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他看着秦冷月离去的背影,看着那支渐渐远去的铁血之师,原本浑浊的醉眼里,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明与深邃。
他举起酒壶,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入喉,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剑不饶我?”
李柏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嘿嘿一笑,靠在积雪的车辕上,望着这满目疮痍却又蕴含生机的燕地江山,低声喃喃:
“陛下啊陛下……您把这么个烂摊子丢给微臣,还真是..........知遇之恩呐!”
李柏眼底那抹深邃的精光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醉态。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满是积雪的台阶,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府门前显得格外刺耳。
“烂摊子好啊,一张白纸才好作画,烂摊子才没人抢,才好让老子大展拳脚!”
他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任由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冰凉中透着滚烫的野心,在这风雪关前回荡:
“既然陛下许我便宜行事,连内库都敞开了给老子花,那老李我若是不在这燕地画出一幅惊天动地的‘狂草’,岂不是对不起这满城的风雪,更对不起陛下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