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可宗撩袍坐下，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高大阴郁。张一郜肃立其侧，手中拎着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布袋。
“摘了。”冯可宗冷冷道。
张一郜应声上前，利落地扯掉了周亮工头上的黑布袋。骤然接触光线，周亮工不适地眯起眼，待看清眼前坐着的是冯可宗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恐，口中的呜咽声更急，被麻核桃塞满的嘴徒劳地开合着。
张一郜伸手欲取其口中之物，冯可宗却抬手制止：“慢着。”他打量着周亮工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先摘了他的下巴。”
“是。”张一郜毫无迟疑，一手铁钳般固定住周亮工的额头，另一手精准地捏住其下颌关节，猛地一错。
“啊——！”周亮工发出一声含糊凄厉的痛呼，下巴无力地耷拉下来，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再也无法合拢，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连咬舌自尽也成了奢望。
冯可宗面无表情：“防你寻死罢了。现在，我问，你答。点头，或摇头。”他语速不紧不慢，却令人毛骨悚然，“崇祯十三年进士，授潍县县令，多有惠政，官声不错。十五年冬，虏骑入塞，兵临城下，你发动士绅民众，守城三月不失。城破之危解除，潍县百姓感念你保全之恩，为你立生祠。十七年，授浙江道监察御史，未及赴任，京师已陷。后辗转至南京，由忻城伯赵之龙举荐，入史可法幕中。以上，是否属实？”
周亮工眼神复杂，挣扎片刻，终究颓然地点了点头。
“很好。”冯可宗凝视着周亮工，“我曾疑你或曾降贼，却万没想到，你竟是北边（清廷）的奸细。”
周亮工闻言，猛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似在激烈否认。
冯可宗眼神一瞥张一郜。后者会意，将手中布袋置于桌上打开，取出几本线装书。他先是翻开一本《四书集注》，书页中间被巧妙地挖空，赫然藏着一张折叠的细绢地图。冯可宗将其展开，手指点在上面，语带讥讽：“镇江城防、壕堑走向、炮位布置……标注得如此精确细致，周亮工，你真是个人才。”他又拿起一本《南华经》，同样内藏乾坤，是一幅更为详尽的南京城防图，各卫所驻军地点、员额数目，蝇头小楷，记录在案。再翻一本《农书》，夹页之中，竟是铸炮流程、火药配比等机密工艺。
“这些，皆是从你书房暗格中搜出。”冯可宗将书册往桌上一丢，发出沉闷的响声，“铁证如山，还要抵赖么？”
周亮工面色惨白如纸，最后一点挣扎的气力仿佛也被抽空。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如同认命。
冯可宗又接连问了几个关于情报传递渠道、上线联系人的问题，周亮工都如泥塑木雕般，毫无反应。
冯可宗似早已料到，向张一郜递了个眼色。张一郜转身走出密室。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栅门再开，张一郜粗暴地揪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发，将她拖了进来，狠狠掼在地上。
周亮工猛地睁眼，看到地上那蜷缩颤抖、梨花带雨的身影，正是他平日极爱重的小妾荪儿。他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被缚的身躯剧烈扭动，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若再不配合，”冯可宗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便让荪儿姑娘，替你受些皮肉之苦。”张一郜抽出腰间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刃轻轻贴上了荪儿娇嫩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让荪儿浑身一颤，发出更加凄厉的哀鸣：“老爷！救我——！”
周亮工心如刀绞，所有的坚持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他拼命地、重重地点头，眼中满是哀求。
冯可宗摆了摆手，张一郜收刀后退。“接上。”冯可宗命令道。
张一郜上前，托住周亮工的下巴，又是干脆利落的一声响，将关节复位。
周亮工顾不上下颌的酸痛，第一句话便是嘶声哀求：“不要伤害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
冯可宗轻轻拍手，语气带着一丝嘲弄：“倒是个情种。只要你老老实实，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保她毫发无伤。但若再有半字虚言或隐瞒……”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我便让你亲眼看着她，是如何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在你的面前。”
周亮工面如死灰，最后一丝气力也仿佛被抽干，他瘫在椅子上，哑声道：“我……我配合……只求冯都督，信守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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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个时辰后，密室的门再次打开。冯可宗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对守在门外的张一郜低声吩咐：“看好他，饮食用度不必苛待，此人……尚有大用。”
“卑职明白。”张一郜抱拳领命。
冯可宗不再多言，穿过幽深的廊道，来到另一处更为隐蔽的房间。此处灯火更为昏暗，张鹿征站在阴暗处，见冯可宗过来，连忙施礼，打开一扇暗门。
刚一进门，一个原本隐在阴影中的身影便疾步上前，轻盈地跪倒在地。油灯的光晕勾勒出她的窈窕身形，即便是在这晦暗之地，也难掩其天生的风流韵致。她抬起头，灯光照亮了她的脸——正是方才在审讯室里被张一郜拖拽、吓得花容失色的周亮工爱妾，王荪。
只是此刻，她脸上那惊惶无助的神情已消失不见，那双曾让周亮工迷醉的杏眼里，水光尚未完全褪尽，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异乎寻常的冷静。
“属下王荪，参见都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柔媚。
冯可宗在桌旁坐下，脸上的冰霜稍稍消融了几分，仔细审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内心每一丝波动。他轻轻点了点头：“起来说话。”
“谢都督。”王荪依言起身，垂首立于灯影边缘，姿态柔顺，双手恭敬地交叠在身前，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我见犹怜的柔弱女子。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和挺直的背脊，透露出她骨子里的倔强。
“你这次差事，办得很好。”冯可宗语气平和，“之前答应你的事，本督记着。你放心，你那弟弟，已经找到了。”
王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抑制的惊喜与希冀，这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冯可宗继续道：“他如今在魏国公府上为仆，本督会派人将他赎出，除了他的奴籍，收入北司办差。”
王荪闻言，脸上刚露出的喜色瞬间不见，立刻跪下道：“都督开恩！属下在这世上，就只剩这一个亲人了。”她仰起脸，灯光下，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声音带着凄然：“求都督莫要让他入北司。求您赏他些银钱，让他做个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就好！我王家……有我一个人陷在这泥淖里，便足够了。”
一旁的张鹿征眉头一拧，低声斥道：“大胆。我等入锦衣卫，是为大明效力，抵御外侮，乃是光耀门楣之事，都督因你此番有功，才特别开恩赐他入卫，别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岂容你挑三拣四……”
冯可宗抬手，制止了张鹿征后面的话。他目光依旧锁定在王荪身上，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也罢，便依你。”他话锋微转，语气虽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我会将他安置在南京城内，给他置个稳妥铺面，做点小本生意，保他衣食无忧。不过，有句话，本督也要问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紧紧攫住王荪的视线：“周亮工那边，你可曾暴露？他是否曾对你起过疑心？我要听实话。”
王荪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坚定地摇头：“回都督，属下确信未曾暴露。他待我极好，只当我是风尘中人，从未疑心过我的来历。方才狱中那场戏，他更是深信不疑，只以为我是无辜受他牵连。”
冯可宗仔细审视着她的表情，确认找不出一丝伪饰，这才缓缓靠回椅背，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很好。”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周亮工此人，本督还要用他。过些时日，会放他回北面去。”
王荪身体微微一震，脸上浮现出惊愕与不解，还夹杂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为何？都督，这畜生狼心狗肺，卖国求荣，死有余辜。为何还要放虎归山？”
冯可宗依旧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平稳语调：“放长线，方能钓大鱼。我需要你跟在他身边，一同回去，说不定要长期潜伏。”
他看着王荪，一字一句地交代：“你的任务，便是潜伏在他身边，保持他对你的宠爱。此人狡诈异常，经历此番变故，回去后必然更加谨慎，但也更需要情感上的‘慰藉’。你要成为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我要把他变成埋在北边的一颗棋子，为我所用。往后具体的联络方式和指令，张千户会详细告知于你。”
王荪愣了片刻，眼中的惊疑、愤懑渐渐化为一种认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俯首，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