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登相刚由亲兵拔下肩头箭簇,草草包扎,鲜血仍不断渗出。他本是闯营出身,性情暴烈,此刻更是毫无顾忌,污言秽语将左梦庚和王世忠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金声桓喘着粗气,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胡以宁,忍不住问道:“牛鼻子,你如何能未卜先知,料到那左梦庚竟敢行此险招?若非你让郭将军早有安排,我等此刻已成刀下之鬼矣!”回想方才惊险,他仍心有余悸。
胡以宁捋了捋微乱的胡须,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淡然一笑道:“山人见将军今日印堂发黑,掐指一算,应有此一劫……”
金声桓哭笑不得,笑骂道:“你这臭牛鼻子,少来这套!如今身陷险境,还有心思开玩笑。如今我等被困于此,虽暂时无忧,但久守必失。城外大军不知城内情形,无法接应,如何是好?你这牛鼻子道士,难道还能撒豆成兵,召来天兵天将不成?”
胡以宁抬眼望了望天色,又侧耳倾听了一下远处的动静,从容道:“金将军稍安勿躁。时机将至。”他转身对郭天才下令:“击鼓!鸣钟!”
郭天才向来对胡以宁言听计从,立刻命人登上鼓楼最高处。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声骤然响起,声震全城!
“铛!铛!铛!”
紧接着,鼓楼上的巨钟也被撞响,钟鼓齐鸣,声浪如同水纹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这突如其来的钟鼓声,让正在进攻的左梦庚部卒也为之一滞,不明所以。
就在钟鼓之声尚未完全消散之际——
西门方向,猛地腾起冲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紧接着,南门方向也烈焰飞腾,杀声骤起,厮杀声远远传来,却清晰可闻。
火光之中,隐约可见城头旗帜晃动,人影纷乱,兵刃交击之声甚至压过了此处的喊杀。显然,西门和南门正在遭受猛烈的攻击,而且来自城内!
金声桓、惠登相等人都惊呆了,愕然望向胡以宁。
胡以宁负手而立,望着那两处冲天的火光,嘴角终于露出智珠在握的微笑,缓缓道:“诸位将军勿疑,此非撒豆成兵,乃是胡某早已埋下的棋子。左梦庚、王世忠欲锁城拿人,却不知这九江城,并非铁板一块!”
原来,他早已利用自己在左军中的人脉和影响力,暗中联络了对左梦庚不满、或心向大明的中下层军官,尤其是在守门部队中埋下了钉子。这钟鼓之声,便是约定的总攻信号。
只见西门处,守军似乎发生了内讧,部分士兵突然倒戈,与试图关闭城门的同袍厮杀起来,终于打开了城门。城外,早已准备多时、悄然运动至此的张应祥部一支精锐,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城中!南门情况类似,喊杀声正是内应外合,夺取城门的激战声!
转眼之间,攻守之势易形。左梦庚和王世忠试图瓮中捉鳖,却没想到,这“瓮”早已被胡以宁从内部凿穿了。
-----------------
几乎在九江城中鼓楼钟声隐隐传来的同一时刻,浔阳江畔,金声桓大营内,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严阵以待。
中军大帐旁,一座较小的营帐内,侯方域手捧着书卷,眉宇间隐有忧色。
突然,帐帘被猛地掀开,金声桓的心腹爱将宋奎光大踏步闯入。他甲胄在身,脸上带着忧心与兴奋交织的神情,压低声音道:“侯先生,果然不出先生所料,城中有变!火光突起,杀声隐约可闻!幸好你叫我提前点兵,准备策应。我们是否即可发兵?”
侯方域闻言,手中书卷“啪”地合上,霍然起身:“好!宋将军,事不宜迟,立刻发兵!你率主力,随我进城接应金将军!”
他快步走到简易的舆图前,手指迅速点向另外两个方向:“另遣两队精干人马,分别驰往北门与东门。左梦庚若见事不可为,极可能由此二门出逃,务必尽力截击!纵不能擒,亦要阻其从容远遁,尤其是不能让他轻易带走太多兵马钱粮!”
“末将明白!”宋奎光抱拳领命,毫不拖泥带水。他转身出帐,帐外立刻响起他洪亮而短促的指令,刘一鹏、白朝佐二将应声而至。宋奎光目光如炬,对二人耳提面命:“刘一鹏,你带本部人马,速往北门,占据要道,若有人马出城,务必拦截!记住,遇左梦庚本部,若有抵抗,格杀勿论!白朝佐,你去东门,同样处置。若遇其他犹豫观望的部队,可大声宣告金将军号令,令其归营自守,不得妄动!”
“得令!”刘、白二将毫不迟疑,抱拳领命,旋即转身点兵,黑暗中立刻传来兵马急促调动、甲胄摩擦铿锵作响的声音,两支人马如同离弦之箭,分别没入夜色,向着北门和东门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宋奎光翻身上马,手中长刀向前一挥。主力大军早已集结完毕,火把瞬间次第燃起,如同一条苏醒的火龙。
“目标西门,出发!”宋奎光声若雷霆。
侯方域亦在亲兵护卫下跨上战马,一夹马腹,与宋奎光并辔而行,身后是滚滚铁流,朝着那厮杀声传来的九江西门,汹涌而去。
夜色深沉,浔阳江水的呜咽声,被这震天的马蹄声与甲胄铿锵之声彻底掩盖。
-----------------
九江城,已彻底陷入血火交织的混乱漩涡,映照着无数奔突厮杀的人影。
事发突然,除了胡以宁有预先联络,以及目标明确的郭天才、张应祥、汤执中等部仍在有效执行命令外,左军绝大多数营头已如无头苍蝇,在黑夜中敌我难辨,往往狭路相逢便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杀。整个城池如同炸开的马蜂窝,到处是刀光剑影,到处是垂死的哀嚎。左梦庚空有主帅之名,此刻除了身边自己的亲卫,早已指挥不动任何一支部队,只能眼睁睁看着局面失控。
直到宋奎光率领金声桓营的主力精锐,如同一条势不可挡的铁流,从洞开的西门涌入,并迅速推进到十字街口,与鼓楼下的金声桓、胡以宁等人成功会师,混乱才开始被强行遏制。金声桓与诸将合兵一处,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稳住了阵脚。各将纷纷派出亲信传令兵,手持令箭,穿梭于混乱的街巷,向各自麾下迷失方向的部队宣告情势,发布集结与进攻的命令。
得到明确指令后,原本混乱的军队开始迅速分化、重组。局势逐渐明朗,城中乱战慢慢演变成两大阵营的对垒。左梦庚及其亲信卢光祖等人的部队,从一开始围攻鼓楼的气势汹汹,转为节节败退,被金声桓一方稳扎稳打,一步步压缩,向城东和北门方向挤压。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坊口,都爆发着激烈的争夺。
城外,战况同样激烈。
徐勇见城内大势不妙,仓皇冲出东门,企图调集自己的部队入城反扑,却迎面撞上了奉命封锁此地的白朝佐部。两人原本就曾因争夺战利品而火拼结仇,此刻相见,更是眼红,两军立刻在东门外展开一场殊死搏杀。徐勇虽勇,但军心已乱,被白朝佐瞅准机会,一矛挑于马下,当场阵斩。其部众见主将身亡,顿时溃散。
另一边,郭天才留在城外的四千白杆兵接到入城助战的军令后,急速向城门推进,却在半途遭到李国英率领的部队的坚决阻击。李国英深知,若让这支善战之兵入城,左梦庚将再无翻身可能。两军当即展开激战,白杆兵枪阵严密,李国英部则凭借地形殊死抵抗。正当两军僵持不下,刘一鹏的部队及时赶到,从侧后方猛攻李国英阵地。李国英所部本就在安庆之战中,因断后而实力受损,兵力不足,腹背受敌之下,顿时左支右绌,阵线摇摇欲坠。
李国英心知大势已去,一面指挥部下拼死抵抗,一面急派亲信冒死入城,向左梦庚禀报东门已失、徐勇战死、出城的道路即将被断的危险。
城中的左梦庚接到噩耗,安庆之战后被围追堵截的恐怖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将他最后一丝斗志彻底击垮。他见败局已定,面如死灰,再也顾不得其他,慌忙命令王世忠去府中接出家眷,随即在一众亲卫的死命保护下,仓皇向北门突围,与城外仍在苦战断后的李国英残部会合,撤往江边码头。
金声桓得知东门外徐勇授首、白朝佐告捷的消息,精神大振,挥军全力清剿城内残敌。失去统一指挥的左梦庚余部,在金营主力如潮的攻势下,很快土崩瓦解。
江边码头,火光摇曳,杀声渐近。
李国英身披数创,血染征袍,仍亲自率最后的亲兵死死顶住追兵的冲击,掩护着左梦庚及其家眷仓促登船。他最后看了一眼离岸的左梦庚座舰,再看向追来的刘一鹏、郭天才部旗帜,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与决绝,大喝一声,挺刀返身杀入敌阵……
-----------------
与此同时,城西能仁寺内万籁俱寂,与城中的火光厮杀恍如两个世界。
柳敬亭、苏昆生和左梦梅三人,悄然藏身于高耸的大胜塔上,凭栏远眺。但见城中火光四起,几条主要街道上兵马的流动如同燃烧的河,喊杀声、惨叫声随着夜风隐隐传来。昔日繁华的九江城,此刻仿佛在血与火中呻吟。
苏昆生面色发白,低声道:“老柳,此处……当真安全?”
柳敬亭目光扫过下方寂静的寺院,肯定道:“放心,牛鼻子打了包票,这能仁寺乃方外之地,他把我们安排在此处,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安心待在此处便是,切莫出去自投罗网。”
苏昆生望着那映红夜空的火光,喟然长叹:“这一战,不知又要枉死多少无辜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左梦梅倚着冰凉的塔壁,神色凄惶哀伤,目光怔怔地望向厮杀声最烈、继而逐渐远遁的江边方向,那里有她仓皇逃亡的兄长。她紧咬着下唇,眼中波光闪动,不知是悲伤、决绝,还是迷茫。
柳敬亭转过身,收敛了平日的嬉笑,对着左梦梅郑重地长揖一礼:“左小姐,柳麻子代金将军、胡先生,代这九江城免于沦落虏手的百姓,谢过小姐大义!若非小姐深明大义,冒险告知王世忠那老贼设下陷阱的毒计,金将军他们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九江恐怕也已易帜。江南局势,不堪设想。小姐之功,保全甚大!老朽不才,来日定将小姐之义举,编成话本,传扬于江湖市井,让天下人皆知,左帅爱女,是个不让须眉的忠义巾帼!”
一旁的苏昆生见状,连忙悄悄拉了拉柳敬亭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再多言。此刻左梦梅心境必然复杂痛苦,莫要触及她伤心处。
左梦梅恍若未闻,只是依旧望着江岸的方向,那里,最后负隅顽抗的火光正在逐渐熄灭。她的脸色在塔楼阴影中显得愈发凄惶,家族的崩解、兄长的逃亡、自身命运的未卜,以及对这片土地未来的忧虑,种种情绪交织在她年轻的眼眸中,茫然得令人心碎。
江风掠过塔楼,带来远方的厮杀与近处的寂静,将她单薄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