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九德苦着脸摇头:“司礼监如今是何志孔那厮把持,他是韩赞周的门下,又跟东林那帮人眉来眼去,与奴婢素来不是一路。宫里经过靖难那夜的清洗,奴婢往日那些得力的人,不是在战乱中殉了,就是被发配到城外砖厂做苦工去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起不了大风浪。”
孙永忠阴冷的目光在卢九德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利欧啊利欧,你的脑子是被这神药泡软了吗?谁说搞乱子,就一定得动刀动枪,硬打硬冲?”
卢九德一愣,疑惑地看向孙永忠:“圣使的意思是……?”
孙永忠往前倾了倾身子,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使得他那张白净的面皮更显诡异:“有时候,软刀子杀人,才更叫人防不胜防。”他伸出指甲尖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攻心为上。”
“攻心?”
孙永忠的声音如毒舌吐信,“咱们就拿他这个太子是真是假,再做做文章。”
卢九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此事……已有定论?王铎也写了认罪供状,指认是马士英胁迫……”
“定论?”孙永忠讥讽地打断,“那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定论!这南京城里,百官心中,百姓茶余饭后,就真的没有疑虑了?左懋第当初为何坚称北京那个是真?这真假疑云,从未真正散去!此事正是那假太子的软肋!”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禅房里踱了两步,思路愈发清晰:“不需要派人明目张胆地散播谣言,那样太蠢,反而容易坏事。只需……在一些合适的场合,通过一些‘无心’之口,轻描淡写地提上几句。”
“比如,”孙永忠停下脚步,看向卢九德,“就以化缘香火钱为名,让你手下那些不起眼的小火者,到城里各家勋戚、官员家中走动走动,不小心嘀咕两句,就说‘听说北边以前有老太监说,太子殿下小时候臂上有个胎记,怎么现在好像没了?’或者,‘王学士在寺里清修,时常噩梦,念叨什么对不起先帝,也不知是真是假’……再让这些‘故事’通过某些途径,‘无意间’流到某些素来喜欢风闻奏事的御史耳朵里……”
“流言如水,无孔不入。”孙永忠总结道,语气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这种事情,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种子。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自然会在这惶惶的人心中生根发芽。尤其是现在,豫亲王大兵压境,人心本就浮动,一点点谣言,都足以让那些墙头草般的官员更加首鼠两端,让这看似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再生出许多无形的裂痕。”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悄然蔓延的谣言毒雾。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豫亲王兵临城下之前,让这金陵城从内部,先乱起来。让他朱慈烺,坐不稳这监国的位置!”
卢九德听着孙永忠的谋划,眼中已重新燃起一丝阴狠的光。他低声道:“圣使此计甚妙……奴婢……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传递这些闲言碎语,应当不难。”
孙永忠满意地点点头,回到椅中坐下,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好去做。掌书大人,正在北京看着我们呢。做好了,下次的神药,少不了你的。”
卢九德闻言,脸上立刻又浮现出那种渴望与谄媚交织的神情,连连称是。
禅房内,一场针对朱慈烺身份的新一轮暗流,在这鸡鸣寺的夜色中,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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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鸡鸣山的晚风带着春意,掠过观天台上的石仪。陈于阶独自伫立在巨大的浑仪旁,手指拂过青铜刻度盘上的纹路,目光却投向深邃夜空中的紫微垣。本来澄澈的心思,此刻却翻江倒海。
朱慈烺年轻却沉毅的面容清晰浮现在他眼前。当监国太子殿下询问“火炮射角的计算”、“膛线拉取的机器”、甚至“棱堡以何种角度才能更好抗住红衣大炮直射”时,陈于阶在最初的惊愕后,内心竟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暖流——殿下的每一个问题,都落在他那科举场外、却钻研经年的“杂学”根须之上!当他接下重新精准测绘金陵地形标注预设炮位的任务时,太子殿下那双充满期许的眼睛,让他感到自己毕生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本应是得到知遇的,令人狂喜的时刻。然而同时,一种更深,更冷的恐惧,也悄然渗入他的骨髓。那个神秘的太监,以徐家满门性命和舅舅徐光启的名声作为要挟,不仅让自己为他搜集天文、数学、农政等方面的珍稀书籍,帮他联络教堂的神父,更进一步得寸进尺地要求他提供正在修建中的太平门城外棱堡的图纸,以及格致馆中正在试验的火药配方……虽然此人背景模糊不清,但绝非善类。
等到他不得已将资料秘密送出,那太监的狰狞才彻底暴露,竟然是建奴派来的细作!而自己送出秘密资料的行为,更是恰似将自己脖子上的绞索交到对方手中。
“徐光启之甥,竟为清虏细作…这消息若传遍江南士林,且不提九族之祸,光是徐文定公一生清誉、一生引进西学的殉道之志,岂非尽毁你手?”他的低语如毒蛇吐信,在陈于阶脑中回荡。“况乎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就看你是不是识时务了……”
一阵凉风吹过,陈于阶感到一阵寒意侵入背脊。一旁的莲花漏刻,清冷的滴水声,让他感到心中无比烦躁。他能精确计算星辰的轨迹,却为何算不清这人心之险?
一步错,步步错!
朱慈烺期许的目光,和那太监阴险的眼神,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