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朱漆大门推开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彻夜未眠的朱慈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殿门,晨风带着些许寒意,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袍袖。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夜的生死搏杀、运筹帷幄,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殿阶下,一人垂手肃立,正是冯可宾。他身上仍穿着昨天晚上那件半旧的墨绿色麒麟袍。见太子出来,冯可宾快步上前,单膝触地。
“臣冯可宾,叩见殿下。”
“爱卿请起。”朱慈烺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西华门那边如何了?”
“回禀殿下,”冯可宾起身,“伤者皆已延医用药,尽得照料。阵亡将士的尸首,亦已收敛停当。”
朱慈烺疲惫的脸上露出宽慰。“如此甚好。爱卿此番靖难,首倡义举,通讯情报,奔走联络,昨夜又亲临战阵,救治伤员,功莫大焉。”他凝视着冯可宾,“孤不可不赏。卿欲何求?”
冯可宾闻言,再次深深拜倒,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丹墀石:“殿下!臣不敢居功请赏。臣弟冯可宗,往日攀附权阉马阮,甘为爪牙,助纣为虐,罪孽深重!然……然其良心未泯,默许臣借其衣袍,假冒其身份行事,为殿下耳目。他行此非常之举,实乃暗中襄助殿下。臣斗胆,愿以此身微末之功,折抵臣弟罪愆之一二,恳请殿下法外开恩。”他的声音带着恳切,肩膀微微绷紧。
朱慈烺沉默了片刻。晨风掠过空旷的殿前广场,卷起几片残叶。他缓缓走下两级台阶,伸手扶起冯可宾。触手处,能感到冯可宾臂膀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
“爱卿请起。”朱慈烺的声音不高,“你的功劳,便是你的功劳。尔弟冯可宗的功过是非,孤自有明断,孤自会秉公而断。”他直视着冯可宾的眼睛,“孤现在就要见他。你即刻去北镇抚司,将他带来武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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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都督冯可宗,这位南京城官僚体系中最先嗅到“靖难”风暴的人,此刻正坐在他那间陈设简单却戒备森严的签押房内。他如同一只蛰伏在蛛网中心的蜘蛛,彻夜未眠,依靠着遍布城中的番子眼线,将这场惊天巨变的脉络清晰地织就在心中。
皇城四门的攻防、马士英黔兵的顽抗、马锡的反扑与赵之龙的背刺、卢九德诱杀韩赞周的狠辣、弘光帝与王铎的仓皇出逃、勋贵朱国弼等人的临阵倒戈……每一条消息都如一枚精准落下的棋子,被他无声地接收、分析、归档。他保持着令人窒息的中立,将麾下值夜的人手尽数撤回诏狱,仿佛筑起了一座孤岛。但这中立并非无为,他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掌控着全城动态。
诏狱之内,冰火两重天。复社诸子黄宗羲、方以智、陈贞慧、杨尔铭、顾杲、沈士柱等人虽身陷囹圄,听闻外间杀声震天,又见狱卒神色有异,早已猜到几分,此刻更是激动难抑,低语欢呼,仿佛已见曙光。而值房内外,张一郜等锦衣卫心腹则面色凝重,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变天之后,自己将立于何地。冯可宗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每一次敲击都如同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保持中立?这步险棋,是福是祸?如今坐上了武英殿的这个“南来太子”,究竟是真是伪?是中兴之主,还是祸乱江南的毒饵?他眼底深处,疑虑如浓雾翻腾。
卯时刚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诏狱的沉寂。值更的番子快步来报:“都督!冯可宾大人带着陆昆亨他们来了,就在门外!”
冯可宗霍然起身,深蓝色的袍角带起一股寒风。他大步流星走向诏狱大门。门外,晨光熹微,冯可宾勒马而立,面带忧色。他身后,陆昆亨等人臂上那条浸透血污的红色绑带刺目非常,甲胄上凝结的暗红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兄弟二人目光交汇,复杂难言。冯可宾看着弟弟那张与自己几乎别无二致、却笼罩在更深沉阴霾中的脸,沉声道:“太子殿下要见你。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