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那番关于文明存续、关于异族灭种之危的宏论,如同惊雷在史可法心中炸响,将他那根深蒂固的“联虏平寇”信念冲击得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挣扎。兵部侍郎朱之臣见气氛凝重,连忙出列,试图将话题拉回迫在眉睫的现实:“殿下,史阁部,二位所言皆关乎国本大略。然眼下最急者,乃是清虏兵锋已出归德,直扑淮泗!无论是否联虏还是抗清,清军旦夕即至,如何应对,总得议个章程出来啊!”
史可法仿佛抓到了一根稻草,勉强从巨大的思想冲击中抽回一丝心神,终于松了口:“朱侍郎所言甚是。臣亦收到江北多份急报,清虏进军之速,远超预期。淮泗告急,人心惶惶。臣本欲今日便星夜返回扬州,布防守土……”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朱慈烺,“殿下方才所言,高瞻远瞩,臣……虽未能尽悟,然清虏凶顽,确为我心腹大患,当全力应对。”这已经是史可法在巨大冲击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朱慈烺见史可法观念松动,立刻抓住时机:“好!当务之急,便是应对多铎南犯。孤意已决,江北之策,以‘保存实力,诱敌深入,坚壁清野’为主。”
他斩钉截铁:“其一,现在江北的兵马,能撤者,立刻有序撤至长江南岸。由鄂国公常延龄率部负责接应,统一整编调度。暂弃江北之地。”
“其二,撤退过程中,实施焦土政策,扬州城内及周边囤积之火炮、火药、火铳、军械、粮草凡能拆卸、搬运者,尽速抢运过江。凡不及抢运或笨重无法移动者就地彻底焚毁。一粒火药,一门炮,一艘船,都绝不能落入清虏之手。”
“其三,史卿,”朱慈烺目光灼灼地盯着史可法,“撤离与破坏,需要时间掩护,更需要一支敢战之军断后阻击,逐次抵抗,迟滞清虏渡淮。同时,江南必须准备足够舟船,在最后关头接应断后部队撤回。此乃重中之重。”
这番部署清晰而冷酷,完全颠覆了史可法“寸土必争”的理念。尤其是“暂弃江北”、“焚毁物资”这两条,如同钢针般刺入史可法心中。
“不可!殿下万万不可!”史可法刚刚平复的心绪瞬间再次激荡起来,他几乎是失声喊出,“江北乃江南屏障,扬州更是江北锁钥,数十万百姓身家性命所系。岂能轻言放弃?自古以来,兵法有云,守江必守淮。若弃江北,则清虏饮马长江,江南门户洞开,此乃自毁长城啊。”他痛心疾首,眼中满是对这位监国的难以置信和对百姓的忧虑,“至于焚毁军械粮秣……殿下!那皆是民脂民膏,将士倚仗。焚之何忍?弃土不守,更如何向江北将士、向扬州父老交代?!”
朱慈烺针锋相对,“史爱卿,孤岂不知江北重要?岂不知百姓艰难?然而我们要实事求是,若无之前马士英尽撤江北能撤之兵,或尚可在淮泗拼死一战。但如今多铎重军压境,江北各军孱弱又分散在各地,加之各怀异志,这一盘散沙,如何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清军。江北本来无险可守,强行死守扬州,必然落入孤军困守孤城之势,徒耗我仅存之忠勇精锐,白白葬送将士性命,最终城池百姓一样难保。大量物资落入敌手,更会助长其凶焰。孤此策乃是壮士断腕,保存元气之策。唯有撤至江南,依托长江天险,整合力量,重新布置防线,方能与清虏周旋。”
他按耐住性子,耐心解释:“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孤要的是为我汉家保存火种,留待他日燎原。不是为一时一地之得失,葬送整个江南的希望。物资毁了可以再造,忠勇之士没了,拿什么来恢复?!”
然而,史可法被“守土”和“护民”的执念死死攫住,朱慈烺的“长远”在他眼中成了冷酷的放弃。他猛地挺直腰背,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殿下若执意放弃江北……臣……臣不敢苟同!扬州,乃臣督师之地。臣……愿亲守扬州,纵使粉身碎骨,臣亦要与扬州城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够了!!”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武英殿炸响!一直强压着怒意、面色阴沉的东宁侯郑芝龙,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跨前一大步,那张饱经海风、充满剽悍之气的脸上,此刻因极度愤怒而涨得通红,虬髯戟张,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史可法,仿佛要喷出火来。
“史阁部!史大老爷!”郑芝龙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咱们先把话撂明白!福藩伪立,马、阮操弄朝纲,你史阁部身为督师辅臣,识人不明,难辞其咎。今日靖难,你亦无半分拥立之功。若非殿下仁厚,念你素有清名,此刻你该在何处?诏狱?还是待罪候审?殿下以监国至尊,不究前愆,视你为股肱,推心置腹,苦口婆心与你商议这救亡图存之策,已是给足了天大的体面。你倒好!殿下说一句,你顶十句。”
他猛地一指在座诸人:“你问问在座的诸位大人,常公爷、张部堂、朱侍郎、还有犬子。殿下方才所言,敌我主次之辨,存亡根本之道,乃至这江北应对之策,是不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是不是为江山社稷、为江南百万生灵计?嗯?!”
常延龄立刻接口:“殿下存人失地之论,乃老成谋国、大智大勇之言,末将五体投地。”他看向史可法,恳切道:“阁部,末将与殿下相处时日稍长,深知殿下所思所想,无一日不在筹划如何痛击清虏。今日所言撤退方略,绝非临时起意,乃是殚精竭虑、推演再三之良策。扬州,守不住的。强守,徒然葬送将士性命,资敌以粮械,反误大局啊。”
户部尚书张有誉也连忙上前一步:“史公,下官也以为,扬州虽重,岂重得过这江南半壁?岂重得过殿下所言之华夏文脉?下官户部,必倾尽全力,保障撤军事宜所需钱粮舟楫,绝不推诿。”
郑芝龙见众人表态,怒火稍抑,但语气依旧冷硬:“听见了?史大老爷!殿下金玉良言,我等皆已听明悟透。唯有你,还在为那注定守不住的孤城叽叽歪歪。你可知多铎大军一日可行多少里?你可知鞑子侦骑此刻怕已到了淮河边上?殿下说了十万火急。我等在这里每耽搁一刻,江北的将士、百姓就多一分危险。你耗得起,这大明江山耗得起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尤其是郑芝龙点破他“前愆未究”而“殿下厚待”的现实,以及众人一致认同朱慈烺方略的态度,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史可法心头。他那殉城的悲壮信念,在冷酷的现实和集体的压力下,嘴唇颤抖,脸色灰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