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可宗心头疑云骤起:“敢问公公,所为何事?下官也好调遣得力人手……”
“冯都督是明白人。”卢九德截断话头,嘴角牵起一丝莫测笑意,“该知的,自会知;不该知的,莫问。速速点人!”语气不容置喙。
冯可宗目光微凝,终是压下疑虑,沉声道:“朱千户,着你率高虎、钱七、赵乾,随卢公公听命。”待张一郜领命点齐人手,冯可宗行至近前,似是无意掸落张一郜肩头水珠,指尖在其臂上重重一按,低语如风:“自家小心,但有异状,速报!”张一郜眼神一凛,肃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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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门前,夜雾弥漫。
卢九德将张一郜一行引至一队肃立的净军前,当中立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低品内侍——正是孙永忠。“尔等听孙公公号令行事,不得有误!”卢九德吩咐罢,不再多言,带着金吾卫径往西华门方向去了。
孙永忠扫视众人,目光在张一郜脸上略作停留,“张千户,真巧,又见面了。”他举起扎着绷带的手,在他面前扬了一扬。
张一郜方才只隐约觉得这个太监有些眼熟,此刻看到他手上包扎的绷带,才想起这就是那个在前两天的审讯中,被自己用船钉钉穿手掌的家伙,现在看他阴鸷的眼神盯着自己,心里顿时一阵巨大的寒意涌上心头。
“公公……我……”张一郜不知如何解释。
“随咱家来!”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净军与锦衣卫合流,如一道无声暗流,涌向中城兵马司衙门。
“叫门!”孙永忠冷声令道。
张一郜上前,拍响厚重木门:“锦衣卫奉令提审要犯!速开!”
拍门声骤起,院内正在整理衣甲的中城兵马司弓兵们私语顿歇,一时寂静。杨大壮浓眉一拧,大手一挥。原本散坐院中歇息的弓兵,如受惊的鱼群,迅捷无声地滑入两侧厢房暗影。杨大壮对门子使个眼色,门栓抽动,吱呀开启。
“张老弟?”杨大壮见是熟人,面上堆起粗豪笑意,“夤夜至此,所为何来?”
张一郜亦笑:“杨大哥,叨扰了。兄弟跟随司礼监孙公公来此公干,要提钦犯王之明。”
杨大壮笑容微敛:“提人?可有驾帖或部文?”
张一郜一愣,转身看了一眼孙永忠,孙永忠一脸不耐,排众上前,尖声道:“事涉宫闱密旨,十万火急!尔等小吏,安敢阻挠?开门!”
话音未落,他身后数名彪悍净军已猛力撞向门板!杨大壮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厉声大喝:“中兵马司重地,岂容擅闯!来人!”呼喝声中,两侧厢房门户洞开,数十弓兵执刀持矛涌出,甲胄铿锵,竟是个个衣甲齐整!瞬间将闯入的净军和锦衣卫围在中间。
张一郜心头巨震,连忙高声喊道:“兄弟们不要误会,冷静!杨大哥,不要冲动!”
他身后百户高虎已悄然贴近,声音压得极低:“千户!情形不对!此非巡街之时,彼等甲不离身,绝非寻常值守!平日里这些兵士见了我等,如鼠见猫。今日彼等皆眼露凶光,非常不对劲,千户小心。”张一郜眼角余光扫过,果见弓兵神色戒备,毫无平日面对锦衣卫的畏缩。眼尖的他看到有几个士兵臂上缠着同样的红布,太诡异了。他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微错,身形已悄然向门口挪移半尺,拇指顶开了腰间绣春刀的卡榫。
孙永忠见受阻,恼羞成怒:“好个不知死活的丘八!咱家当年监军辽左,参将总兵尚不知斩了几个!尔区区一兵马指挥,也敢挡驾?仔细尔项上人头!”
“孙公公好大的威风!”一个清朗声音自后院传来。御史邹之麟缓步而出,青衫磊落,神色从容,“下官左佥都御史,巡视中城邹之麟。下官职责所在,依的是《大明律》,守的是朝廷法度。兵马司虽微,亦是枢机一环。提人,须有明文勘合,此乃铁律。公公纵有千钧权势,也请按规矩来。”语带锋芒,寸步不让。
张一郜忙打圆场:“邹大人息怒!孙公公或奉宫中紧急旨意,行文或未及办妥?明日定当补上……”
“明日?”邹之麟断然摇头,“无凭无据,恕难从命!今夜纵是司礼监掌印亲临,也须见白纸黑字,铜符堪合!”
孙永忠气得面皮发紫,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咱家奉的是卢公公之命,更是万岁爷口谕!提王之明入宫面圣对质!尔等敢抗旨不成?!”
“口谕?”邹之麟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对杨大壮道,“守住院门,不得放一人入内!”随即转身,“事关重大,容下官请示。”
高虎手搭在腰间刀柄上,眼睛四处探视,只见中城兵马司这些甲士,严阵以待,眼神坚定,但难掩紧张。他压低声音跟张一郜耳语:“千户,万一一会儿起冲突,你先走,我们掩护你。”张一郜眼睛紧盯着对面那个似乎刻意装出一副轻松模样的杨大壮,微微颔首。
不多时,邹之麟复出,身后跟着两人。
张一郜看到当先一人身着月色长袍,气度沉凝,正是“太子”朱慈烺。他此前未曾近看过太子,此时不免多看了两眼,待他移视其侧后一人,不由顿时失色,只见此人身着一件半旧的墨绿色麒麟服,腰悬绣春刀,赫然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锦衣卫都督冯可宗”!
张一郜及手下高虎等人一见,本能地躬身行礼:“参见都督!”
孙永忠如遭雷击!他曾在北镇抚司诏狱受尽冯可宗酷刑,那阴沉的眼神、狠辣手段早已刻入骨髓。此刻再见这张脸,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竟不由自主矮了三分,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声音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音:“冯……冯都督?您……您怎在此?”
这位“冯可宗”目光如电,扫过孙永忠与张一郜一行,沉声道:“本督奉旨,亦为此人而来。孙公公,你又是奉了谁的旨意?”语带威压。
孙永忠强自镇定:“奴婢…奴婢亦是奉卢公公之命,需提这位……小爷入宫。不知都督您……”他目光狐疑地在“冯可宗”身上逡巡。高虎眼尖,凑近张一郜压低了声音,气息急促:“千户,都督的服色……方才在北司所见,非是这件麒麟服!”
张一郜心头警铃大作,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按刀的手更紧了几分。
孙永忠却浑然未觉此冯可宗是假,他眼珠急转,忽地挤出个谄笑,对着卫明方向躬身:“事出两旨,奴婢也是奉命行事,不敢专断。可否…容奴婢与这位小爷说两句话?看他…愿随谁去?”他刻意避开了“太子”称谓,语带试探。
卫明神色平静,微微颔首:“可。”
孙永忠疾步趋前,与卫明走至院角灯影晦暗处。他身体微倾,凑近卫明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毒蛇吐信,字字锥心:
“无面人!醒来!掌书大人交托之事,便在今夜!勿要多言,随我走!”
卫明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脑中仿佛惊雷炸响,万千碎片翻涌冲撞!那深埋的身份之谜、梦魇般的模糊记忆……竟在此刻,被这阉奴一语道破!他面上竭力维持平静,指节却在袖中悄然攥紧,指甲深陷掌心。无面人!原来如此!一个惊天秘密的轮廓,正撕裂重重迷雾,狰狞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