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白门一直安静地坐在朱国弼身侧,如同一个完美的点缀。此刻,她敏锐地感觉到众人心绪的起伏和话题的微妙走向,知道时机到了。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银箸,声音清越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憨,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各位国公爷、侯爷、驸马爷,聊了这许久国事,想必也乏了。奴家以前跟着柳敬亭柳老爷子学过几日说书,倒记得几个有趣的故事,不知可否说出来,给诸位爷解解闷儿?”
众人正被“投清”的话题弄得心头沉甸甸又不好深谈,听寇白门主动要讲故事,顿时如同抓住了一根轻松的浮木。
“好啊!”朱国弼第一个响应,胖脸上堆满笑容,“白门的故事,必定精彩!快讲快讲!”
“寇大家请讲,我等洗耳恭听。”汤国祚也饶有兴致地捋着短须。
“正是正是,寇姑娘快讲!”其他人也纷纷催促。
寇白门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已有了柳敬亭几分说书的架势,清了清嗓子,声音抑扬顿挫起来:
“诸位爷,奴家要讲的第一个故事啊,是一个屁户的故事!”
“屁户?”柳祚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寇大家,你莫不是哄我们?只听说过军户、匠户、灶户,哪有什么‘屁户’?难不成是放屁的户头?”众人一阵哄笑。
寇白门也不恼,巧笑倩兮:“侯爷莫急,且听奴家细细道来。各位爷都是贵人,自然不知道这市井里巷的故事。这‘屁户’啊,确有其事!非是放屁,乃是‘臀’也!是一些地方衙门门口,专有的那么一种营生。有些个身强力壮、皮糙肉厚之人,收人钱财,替那犯了事、该挨板子的主儿,去受那臀杖之刑!这就叫‘顶缸挨板子’,行话就叫‘做屁户’!”
柳祚昌哈哈一笑:“原来是这么个‘屁户’,我倒也有所耳闻。确有这么回事。”众人纷纷点头。
于是寇白门接着绘声绘色地描述:“话说本朝初年,江南某县,就有这么一位奇人。这位爷,可不是寻常的破落户!说出来吓您一跳,他祖上,乃是正儿八经的蒙古黄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子孙。他太爷爷那辈儿,在草原上那也是响当当的万户长,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貂裘锦袍,帐篷大的像宫殿,喝酒用金碗,吃肉论盆端!手下管着成千上万的探马赤军户,一声令下,那是地动山摇!他爷爷那会儿,跟着世祖皇帝忽必烈入了中原,封了爵位,在城里置办了偌大的府邸,雕梁画栋,仆从如云,那也是钟鸣鼎食,烈火烹油,阔气得紧呐!”
“可这富贵啊,传到这位爷手里,可就……”寇白门叹了口气,做出个“江河日下”的手势,“元朝气数尽了,这位爷的运道也尽了。到了本朝定鼎。他家偌大的家业,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田产没了,宅子抵了债,仆从跑光了。这位昔日的黄金贵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会骑马射箭——如今马也没了,会喝酒摆谱——如今酒也喝不起了,那是百无一用!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眼瞅着就要饿死街头,这位爷一咬牙,一跺脚,哎!也顾不得祖宗的脸面了,跑到县衙门口,往那专替人挨板子的地界儿一蹲——‘做屁户’去也!”寇白门模仿着蹲踞的姿势,引得众人又是一阵轻笑,但这笑声里已带上几分唏嘘。
“您还别说,这位爷仗着祖传的筋骨皮实,还有那么点落魄贵族的名头,生意倒还不错。甭管是偷鸡摸狗的小贼,还是调戏民女的纨绔,只要肯出钱,他都敢替着挨那几十板子。每日里,衙门口‘噼啪’作响,这位爷的臀浪翻滚,嘴里还得喊着‘谢大老爷赏板子’!哎哟,那场面……”寇白门说得活灵活现,朱国弼笑得直拍大腿,李祖述也咧开了嘴。
“后来啊,这县里换了个新知县,是个读过圣贤书的,颇有些仁心。上任第一天,就听说了这位‘前朝贵胄屁户’的奇闻。新知县心想,毕竟是前朝勋贵之后,如此作践,有损朝廷体面。便吩咐衙役,以后不许再让此人干这营生,还要给他些钱粮周济。”
寇白门话锋一转,模仿起师爷那尖细油滑的腔调:“哎哟喂,我的青天大老爷啊!您可千万使不得!”她做出一个夸张的阻拦手势,“那师爷就说了:‘老爷您这好心,怕是要害死他呀!’知县不解:‘哦?此话怎讲?’师爷掰着手指头道:‘您想啊,这位爷,除了这一身抗揍的皮肉和这‘屁户’的手艺,他还会干啥?您不让他挨板子,那就是断了他的活路!您给他钱粮?能管他一辈子?坐吃山空之后,他照样还得饿死!让他去种地?他分得清麦苗韭菜吗?让他去做工?他拉得开大锯轮得起大锤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啥也不会干!您不让他当这‘屁户’,那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寇白门最后学着师爷摊手总结,语气带着市侩的“悲悯”:“所以啊,老爷,这板子,您还得让人打!打得越响,他这饭碗才端得越稳!这才是真正的‘慈悲’呐!”
故事讲完,这镝楼里先是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
“哈哈哈!妙!妙啊!”朱国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胖手拍得桌子砰砰响。
“这师爷……这师爷……哈哈哈,歪理邪说还一套一套的!”齐赞元笑得直不起腰。
汤国祚捻着胡须,笑得直咳嗽:“黄金贵胄……屁户……这……这柳敬亭的段子,果然……果然别致!”只是他笑着笑着,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深沉的感慨。
李祖述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喊:“哎哟……笑死老子了……这……这他娘的比老子丢了铁券还惨……”
连一向沉静的徐胤爵,嘴角也忍不住抽动了几下,露出一丝极其难得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柳祚昌则笑得伏在窗边,肩膀耸动。
然而,笑声渐渐平息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同病相怜的凄凉感,悄然弥漫在酒气氤氲的镝楼里。昔日的黄金家族尚且如此,他们这些大明勋贵,若真到了那一天……众人心头都沉甸甸的。
朱国弼也觉得这气氛有点不对味了,赶紧对寇白门摆手:“好了好了,白门,这故事……咳,太丧气!换一个,换一个!讲个热闹的,喜庆的!”
寇白门从善如流,眼波盈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那奴家就再讲一个笑话,给各位爷解解腻歪?”
“快讲快讲!”众人催促。
寇白门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戏剧性:
“话说啊,有那么一天,三十三重天兜率宫里的太上老君,跟西天灵山大雷音寺的如来佛祖,不知为何,一言不合,在云端里就打起来了!”
第一句话就把众人逗乐了——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掐架?这开头就够离奇!
“好家伙!那可真是法宝满天飞!”寇白门双手比划着,“老君祭起金刚琢、紫金葫芦、羊脂玉净瓶!如来佛祖也不含糊,甩出金钵盂、九环锡杖、还有那能装下孙猴子的五指山!乒乒乓乓!叮叮当当!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打得是难解难分,云彩都打碎了好几片!”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想象着那混乱的画面。
“打着打着,嘿!您猜怎么着?”寇白门故意卖了个关子,看到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才接着道,“正巧碰见灌江口显圣二郎真君,牵着哮天犬,拎着个酱油瓶子驾着云要去打酱油!正巧撞见这二位打架。”
“太上老君一眼瞧见了,急忙大喊:‘杨戬贤侄!快来助我!拿下这秃驴!’如来佛祖也看见了,也高宣佛号:‘阿弥陀佛!真君来得正好!速速助老衲降服这牛鼻子!’”
寇白门学着二郎神那副清冷高傲又有点懵的表情:“二郎真君心里暗叫不好,想要闪避已是不及。只见他牵着狗,拎着酱油瓶子,站在云头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二位,哪个他也得罪不起啊!”
众人屏住呼吸,等着看他怎么办。
“只见二郎神沉吟片刻,”寇白门猛地一拍桌子,学着二郎神威严(实则有点滑稽)地一指脚下的哮天犬,中气十足地喝道:
“‘哮天犬!去!咬!给我狠狠地咬!’”
众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那哮天犬也懵了,”寇白门又模仿哮天犬歪着狗头,一脸茫然的样子,“‘主人,咬谁啊?”
寇白门接着学二郎神,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大声道:
“‘蠢狗!这还用问?当然是——去咬打输的那个啊!’”
箭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
“噗——!!!”
“哈哈哈哈哈哈——!!!”
“哎哟我的娘诶——!!!”
震耳欲聋的狂笑声瞬间爆发,几乎要掀翻镝楼的屋顶!
朱国弼满口酒液喷出,呛得他面红耳赤,一边捶胸顿足一边狂笑,眼泪鼻涕齐流。汤国祚再也保持不住侯爷的仪态,笑得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李祖述和齐赞元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疯狂抖动,差点背过气去。就连徐胤爵,也再也忍不住,扶着额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了低沉而畅快的笑声。
寇白门看着眼前这几位大明顶级勋贵,笑得东倒西歪,仪态尽失。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澄澈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