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在暮春四月的夜色中奔腾,浊浪翻滚,倒映着东流城尚未熄灭的硝烟。几日的纵兵劫掠,让这座小城残破不堪。左梦庚身着戎装,望着下游安庆的方向,眼中跳动着贪婪的火焰。刚刚传来的消息,南京又派了使者,带着加封的诏书和粮饷的承诺,试图稳住他这头失控的猛兽。而他已经发布了全军向安庆进军的军令,现在舰队已经整装完毕,正要扬帆起航。
“少帅,”一名贴身侍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有要事,请您务必即刻移步她的座舱。”
左梦庚眉头微蹙,他的妻子王氏一向识大体,若非极紧要之事,断不会在他军务繁忙时打扰。他挥退左右,带着一丝不耐,走向船楼后部那间布置雅致的舱房。
推开舱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清雅檀香与女子体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稍稍冲淡了外面的血腥与硝烟味。他的妻子王氏,迎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夫君……家父回来了。”王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将他引向内室。厚重的锦帘被掀开,内室的光线更暗,只有一盏孤灯摇曳。
左梦庚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本能地要去摸腰间的佩刀!
锦帘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形依稀熟悉,但那颗头颅……光溜溜的,只在后脑勺留着一根老鼠尾巴!男人转过身,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他沧桑却锐利的脸——正是他那位身世传奇、神秘莫测的老丈人,王世忠!
说起这个王世忠,身世颇为传奇。他本名叫克把库,姓哈达那拉氏。原本是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猛哥博洛的次子。万历二十七年,努尔哈赤攻灭了哈达部,时年八九岁的他,与父兄一同被俘,后来因为明朝向努尔哈赤施压,方才获释,并由家人带到北京,被同情他家遭遇的明神宗万历皇帝收养在宫中,赐名王世忠。从此,他衣冠礼仪皆从汉俗,既能骑马射箭,也能吟诗作对。后金崛起之后,明朝利用他的女真贵族身份和姻亲关系(他的妹妹嫁给了蒙古察哈尔部的林丹汗),任命他为抚夷总兵,左都督。负责联络蒙古、策反女真内部的海西女真旧部。天启朝重臣孙承宗曾赞他“用夏变夷,以忠为孝”;崇祯时期的内阁首辅周延儒则讥讽他“虽夷种,近在南久,已似苏州清客,也会焚香作诗。”因为贪墨,他被罢黜废官。左良玉曾与他交厚,故替儿子安排了和他女儿的婚事。婚后,左梦庚与王氏感情甚笃,还跟着王氏学骑射和女真话,不久就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女真话了。王世忠在去年满清占领北京后,忽然不辞而别,不知所踪。现在突然出现,也把左梦庚吓了一跳。
“贤婿,莫惊。”王世忠的声音低沉沙哑,他抬手虚按,制止了左梦庚下意识的摸刀动作,“是我。阿玛冒险前来,是为替你和你左家,还有这十几万将士,谋一个天大的前程!”
左梦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惊、疑惑、一丝恐惧交织翻涌。“父…父亲,您…您这头发?!”他指着王世忠那刺眼的辫子,声音都变了调。
王世忠毫不避讳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头皮,嘴角扯出一抹冷硬的弧度:“大势所趋,不得不为。唉,大明气数已尽……贤婿,睁眼看看眼下这局势吧!”他向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上面赫然盖着摄政王多尔衮的大印。“英亲王阿济格亲率大军,追剿李闯,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武昌已破,闯贼残部已经作蚁兽散!英亲王大军锋镝直指九江,不日即至!豫亲王多铎的大军也已经离开归德,兵锋直指淮泗、扬州、南京。还有一路偏师,由正白旗固山额真准塔率领,从山东南下,协同豫亲王征伐江南。南京……恐怕朝不保夕。那弘光小儿,偏安一隅,朝中尽是马士英、阮大铖这等蠹虫,君臣猜忌,人心离散,早已是风中残烛,朽屋将倾!大明气数已尽,天命,在清!”
左梦庚被这连珠炮般的消息砸得有些懵,尤其那句“大军锋镝直指九江”,让他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喃喃道:“可…可我左家……父亲尸骨未寒……”
“左帅向来是个聪明人!”王世忠叹了口气说:“我与他相识多年,相信若是换做是他,必不会犹豫,一定做出最理智现实的选择。这大明朝,实在是腐朽不堪,没指望了,要不然令尊也不会举起义旗,发兵清君侧了。”
王氏此时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左梦庚脚边,泪水涟涟:“夫君!父亲所言句句属实!他如今已被大清摄政王亲授都察院参政之职!摄政王亲口许诺,只要你率众归顺,立授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并赐一等子爵!这是实打实的世职尊荣,荫及子孙啊!”
王世忠俯身扶起女儿,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左梦庚,语气转为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贤婿!此刻你若归顺大清,是雪中送炭,摄政王必当厚待!可若等到英亲王的铁蹄踏破九江,豫亲王大军兵临南京城下,那时你再归顺,能乞怜性命已是万幸,还谈什么爵禄前程?你自问你手中这十几万人马,与李闯的军队比,战力如何?我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若是左帅自问能够胜得过闯贼,又何至于火烧武昌,躲避闯军的兵锋?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可不是遮遮掩掩死要面子的时候。你可能还不知道,之前潼关之战,豫亲王只用了 3万骑兵就击溃了李闯的 60万大军,英亲王这一路追击而来,大小十数战,连战连捷。在八旗劲旅面前,曾经横行中原、甚至攻破北京,逼得大明皇帝上吊的闯贼就如同土鸡瓦狗一般,毫无招架之力。你这十几万人,在八旗铁骑面前,更是待宰的羔羊。阿玛是不忍心看着你左家基业毁于一旦,看你左梦庚生死族灭,所以才冒险前来,以上句句肺腑,皆为骨肉至亲和十数万性命着想!贤婿能体谅否?”
左梦庚的脸色忽红忽白。说实话,他觉得那个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太小气了一些。左良玉好歹是大明皇帝亲封的宁南侯。这大清才给个一等子爵!但是清军那不可思议的战斗力,又让他非常恐惧。他知道王世忠说的完全是事实。什么“清君侧、救太子”也就是个借口,实际上就是为了躲避南下就粮的几十万闯军。要打得过,还用找借口逃跑吗?闯军都打不过,还怎么跟清军打?不投降还能咋地?
在现实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左梦庚忽然感觉口干舌燥,喉咙滚动了一下。
“岳父大人……你远道而来,先稍事休息。容小婿再想想……”他声音干涩,眼神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