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灰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双手高高举起,掌心向外,显示空无一物。他小心翼翼地缓步走出,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雨水浸透的衣衫勾勒出精悍的线条,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目光扫过泥水中痛苦挣扎的锦衣卫伤员时,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沉寂。
“我投降。”他清晰地说道。
高虎拦住急着冲上去的钱七。对着那人喊:“跪下,双手放在脑后!”
那人犹豫了一下,乖乖照做。
“投降?!晚了!”刚才眼睁睁看着好友被一箭封喉的钱七,积压的怒意瞬间爆发,怒吼着扑了上去!一记带着泥水的重拳狠狠砸在李成榆的脸颊上!
“狗鞑子!偿命来!”
“打死他!给兄弟们报仇!”
悲愤彻底淹没了理智!残存的番子们,如同受伤的野兽,咆哮着冲入泥泞,拳脚如同雨点般砸向那个站立的身影!高虎也被这情绪裹挟,上前狠狠一脚踹在对方腰肋!
李成榆在风暴降临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低下头,双臂交叉死死护住头脸要害,身体顺势微蜷,将相对脆弱的胸腹藏起,用厚实的肩背和手臂硬抗打击。泥泞的拳脚砸在湿透的衣物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任由对方痛打,没有试图反击或逃跑。
混乱中,他的声音穿透拳脚相加的闷响和众人的怒骂,带着一丝急促和痛楚,却异常清晰地再次响起:
“莫打!莫打!投降!我要见你们掌印!我要见冯可宾冯都督!”
尤其是最后那句“我要见冯可宾冯都督!”——如同惊雷炸响!
高虎的拳头悬在空中,脸上满是愕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泥泞中蜷缩的身影,惊疑和警惕瞬间压过了怒火。
“住手!”高虎猛地一声暴喝!他上前一步,推开还想动手的钱七。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疑窦丛生:此人投降得蹊跷,现在竟直接点名要见南京锦衣卫的最高指挥官冯可宗?
被喝止的番子们喘着粗气,不甘地瞪着泥水中的李成榆。只见他缓缓松开护着头脸的手臂,抬起头。左边颧骨一片乌青迅速肿起,嘴角裂开一道口子,正缓缓渗出血丝,混着脸上的泥污,显得有些狼狈。然而,那双眼睛深处,在极度的疲惫和挨打的痛楚之下,竟隐隐透出一丝……如释重负?但这眼神一闪即逝,随即又被深沉的警惕和压抑取代——显然,在真正见到冯可宾之前,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高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复杂神情。此人必有惊天隐情!他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普通的鞑子奸细!
“捆起来!”高虎厉声下令,“用牛筋索!捆结实点!”
“头儿!这狗贼……”钱七不甘。
“捆!”高虎眼神如刀,“赵乾,把黑布套拿出来,把他头套上!堵住嘴!”(防止他途中喊叫或传递信息)
他目光扫过院内的伤员,声音带着急迫:“其他人,快!把受伤的兄弟小心抬出来!立刻送医!动作轻点!小心他们的伤口!”
番子们虽然满腔怒火,但军令如山,且救治同袍刻不容缓。几人迅速扑向院内泥水中的伤员。钱七和另一人则带着满腔恨意,用浸了水的牛筋索将李成榆双手反剪在背后,捆得结结实实,又取出个黑布套,粗暴地套在他头上,连嘴也一并捂住,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
李成榆没有任何挣扎,任由他们施为。黑布之下,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有被捆绑的身体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起伏。
高虎看着被捆成粽子、头套黑布的俘虏,又看看正被小心翼翼从泥泞中抬出的伤员,眼神复杂。支援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传来,但他知道,这个烫手的山芋,必须由他亲自、立刻送到该去的地方。
“押上他!”高虎对钱七和另一名伤势较轻的番子下令,声音低沉而凝重,“我们直接去北镇抚司!路上不准任何人接近!不准摘头套!”他很想亲自盯着自己手下这些重伤的兄弟被妥善安置,但这个俘虏的秘密,显然牵扯着更大的干系,必须第一时间送交上司定夺。他扯过赵乾:“你去通知千户大人,别的不要多说,就说人抓到了,叫他尽快回衙门。”
钱七两人用力推搡着李成榆。黑布袋下的人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沉默地、顺从地被押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泥泞的巷道,朝着北镇抚司方向走去。细雨后的南京城,湿冷而迷蒙,仿佛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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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打,莫打!自己人!”
太监孙永忠刚刚被从河里捞起来,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沾着绿色的水藻。他正在被两个锦衣卫番子拳打脚踢,打得在泥浆里翻滚。不断磕头求饶。“两位爷高抬贵手,莫再打了,我是卧底啊!我要见卢公公!”
“停!”张一郜冷冷地看着这个趴跪在地上,落汤鸡似的家伙,气就不打一处来。今天的行动彻底失败。闹市街上伤了那么多百姓不说,他自己损兵折将不说,最可气的是,最后功劳还都给中城兵马司的人抢走了。常府街上一个,二郎庙里两个,他赶到的时候,刚才还凶神恶煞似的三个鞑子,都被戳得跟烂泥似的了,脑袋还都被割了去了。最后只从河里捞上来这么个东西,还居然说是什么卧底?
“军爷,快带我去见卢公公,我有重要消息要禀报卢公公。”孙永忠哭丧着脸说道。
张一郜抓住他散乱的发髻,把他的脸拉起来对着自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什么卢公公?哪个卢公公?说清楚点!”
“卢九德、卢九德卢公公!”孙永忠抖成筛糠。“我是卢公公派在北虏那边的卧底,我有紧急军情要禀报卢公公!”他颤颤巍巍从内衣里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枚镶嵌着宝石的十字架,交给张一郜,“您把这个交给卢公公,就说小孙子来了。他就知道了。”
张一郜闻到空气里一股骚臭,感到一阵恶心,放开他的发髻,一脚把他踹倒。
“先捆起来!”
两个番子取出绳索,冲上去把他压到地上,双臂扭到背后,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哎哟,轻点,膀子要断了……”孙永忠呲牙咧嘴地喊。“我不跑,我是自己人,轻点啊……”
张一郜露出轻蔑的眼神,“嘴堵上,先押回镇抚司去再说。”
人刚押走,他就看到了神色慌张,跑过来的赵乾。赵乾躬身施礼:“禀报千户大人,高总旗已经把人拿了,他亲自押着回镇抚司了,他请您立刻回去。”
张一郜不由意外,他这里刚刚派李厚回去支援,怎么这么快把人拿了?
“怎么拿到?拿了几个?”张一郜连忙问。
“就一个,真鞑子,留着金钱鼠尾,不过会说汉话。怎么拿的高总旗不让说,说等您回去就知道了。另外,王百户带着人搜查了当铺和密道,在密道中发现一具尸体,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估计当场就了账了。王百户说是当铺掌柜陈有财。也让我禀告大人。”
张一郜听出其中必有古怪,不过他来不及多想,能拿到两个活口,其中还有一个真鞑子,多少能功过相抵一些了。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