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队正曹大捷拄着长枪,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被木枪杆扫中的闷痛。他抬手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目光扫过刚才还在上面战斗的土墙上,又有另一队中城军士组成的鸳鸯阵和一队孝陵卫的军士组成的长矛阵在“舍命战斗”。战士们的呐喊声、嘶吼声、围观者的叫好声、加油声,指挥进退的锣鼓声,混成喧嚣的交响曲,在校场上空回荡。
不远处,几个胸前染着刺目朱红的孝陵卫军士坐在缺口旁,垂着头,沉默地喘着气,眼神里尽是不甘与不服。那是被他的小队最后那疯狂一扑“击毙”的对手。疲惫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四肢,他缓缓抬起右手,凝视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亢奋未褪的余波。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破阵,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刀盾手悍然左右分开吸引火力时那近乎自杀的勇决;长枪手不顾一切扑上撩打枪林时迸发的脆响;弩手从混乱缝隙中射出致命两矢的精准冷酷;还有朴刀手如旋风般扫荡侧翼的狂野力量……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沾着尘沙的白牙,对他的队员宣布:“今天加餐,每人多加一块肉!”
常延龄正和梅春、杨大壮讨论巷战中的阵型变化、武器、火力配置。最近他几乎天天泡在这里,那两卷《成祖兵法》,他也自己抄录了一份,在旁边又用朱笔添加了很多自己的心得。梅、杨二人根据他的建议,组织各自的部队试验了鸳鸯阵的各种地形上的变化组合,进行了合练和对抗,总结出了很多经验。
不远处,正有一支新加入的部队刚刚开始队列训练,这是府军右卫的兵,他们的驻地就在小校场旁边。府军右卫的指挥使叫薛应举,他看了几天孝陵卫和中城军士的训练,观察到这些士兵的精神面貌和状态的变化,觉察出里面有点门道,又跟常延龄本来就熟,从他那里听说了所谓《成祖兵法》的事,来了兴趣。就请孝陵卫和中城兵马司选调了一批兵士过来当教官,训练他麾下的500多名士兵。
于是这座原本几乎已经荒废了得小校场里,各种鼓号哨笛不断,人声鼎沸,愈发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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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千户张一郜一脸凝重地站在一张摊开的地图前。
房间没有窗户,只有几盏牛油灯在墙壁的铜灯座上跳跃,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摊着一张手绘草图的长桌上。
张一郜约莫四十许岁,面容瘦削冷峻,颧骨高耸,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他穿着暗红色的飞鱼常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的手绘地图,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张图上,勾勒着拾珠巷、恒源当以及旁边废弃院子的布局。
高瘦汉子高虎和矮壮汉子李厚垂手肃立在桌案前,早已洗去了醉汉的伪装,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凝重和想要为兄弟报仇的强烈渴望。高虎身姿挺拔如枪,眼神锐利;李厚则像一块沉默的顽石,肌肉虬结。
“说吧。”张一郜的声音不高。
高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语速清晰而快速:“禀千户,昨晚赵黑子、陆青的任务是跟踪恒源当的掌柜陈守财。他们是酉时去的,酉时三刻路过常府街东头的时候,守在那里的番子还看到过陆青在鲁家糕点铺买了梅花糕。但是后来两人就没消息了,彻夜未归。卑职与李厚,今晨卯时初刻,沿着他们昨日的线路,乔装抵达拾珠巷。结果发现了这个。”
他指着桌上一张纸上放着的那块在墙根浮土下发现的、沾满泥土和已凝固暗褐色血迹的梅花糕。“经过比对,这块糕就是鲁家糕点铺的,糕体边缘沾有靛蓝粗布纤维,与陆青所着布衫一致!发现这块梅花糕的地方,附近墙砖上有新的利器刮痕,地上也一些血迹残留。卑职判断,两人凶多吉少。”
李厚紧接着补充,声音低沉如闷雷:“卑职和高百户后来又沿两人昨日经过的路段的商铺和摊贩询问,发现陈有财最近买的食物分量有点多,算下来大约是五至七名成年男子的食量。所以我们推算,这个院子里藏匿之敌至少在这个数字。”
张一郜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牛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他那双鬼火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张草图,仿佛要将图纸烧穿。
“这个院子的主人是谁?查清楚了吗?”
“这个院子原来是一个姓郑的老翰林的,老翰林死了之后,就一直空着,很多年了。老翰林有个儿子原来是北京户部的一个主事,甲申之变后从逆,现在可能降清了。陈有财原来是做给进京赶考的举子放贷生意的,他家在通州也有一间铺子,有一个兄弟和老母在那边。卑职认为,恒源当后院有密室或地道与废弃院子连通。废弃院子正屋及厢房破败,但柴房或地窖可能被改造为藏身点。”李厚指着草图上的几个圈说。
张一郜随后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确认之后,沉声说道:“赵黑子、陆青皆为我卫好手,竟遭无声格杀,对方必是精锐,近身搏杀极强。李厚发现利器刮痕,推断对方配有短刀或者匕首之类的武器。也不排除有短斧、骨朵之类的重武器,弓弩也不能排除。但院内狭窄,应该没有长柄武器,主要是防身短兵或近战武器为主。此等贼人,敢于潜入南京,爆破火药库,又杀我同僚,必定是穷凶极恶之辈,大伙儿切莫大意了。”
高虎抱拳:“禀千户,卑职认为,我们可以在今天寅时三刻(凌晨4点)动手!此时人最困,天色将明未明,便于突袭与撤离。”
张一郜摇头道:“再等那么长时间,恐怕夜长梦多。而且此处东临秦淮河,过了秦淮河就是皇城,万一贼人趁着黑灯瞎火往东一窜,惊扰了圣驾就不好了。”
李厚皱着眉头说:“但是白天……”
张一郜眉头一挑:“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二十几个人,还拿不下这六七个贼人?”
他手指猛地戳在草图上的废弃院子上:“就这么定了,我们有一个时辰准备,申时人员到位,听我号令。高虎!”
高虎答应一声:“卑职在。”
张一郜发布命令:“这次由你带队主攻,带十人,分两组,配蝎子尾(一种挠钩)三杆、手弩三具、其余皆佩绣春刀、圆盾!一队守着当铺正门,一队攻击隔壁的院子,破门或翻墙后,直扑柴房、地窖及正屋!若能生擒最好,如果抵抗,就格杀勿论,动作要快!狠!准!记住!赵黑子栽在里面,你要当心埋伏!进去后,先清角落暗影!遇抵抗,弩箭招呼,钩挠锁拿,刀盾强压!”
“得令。”
他的手指移向恒源当后院:
“李厚!你带五人,进攻恒源当后院!待高虎那边动手声响一起,立刻强攻后门!控制陈守财及店小二,务必生擒!搜查后院所有房间,特别是可能存在的密室入口!切断其与废弃院子的联系!若遇敌自密道向当铺遁逃,你这边要坚决顶住,配合高虎夹击!”
最后指向拾珠巷两端:“王琳!”
“卑职在。”一名精干的百户答应一声。你带剩下人手负责封锁街巷。!未时三刻前,秘密占据拾珠巷两端制高点及巷内关键岔口!战斗打响后,许进不许出!任何试图冲出巷子者,无论何人,弓弩射杀!防止目标逃窜或惊动更大范围!尤其是巷子通往秦淮河的方向,给我盯死!若有闲杂人等误入,先控住,事后再说!”
“得令!”
“老罗”张一郜看向一名负责后勤的档头,“你在巷口外五十步,预备三辆蒙布骡车,随时准备接应伤员和押送俘虏!战斗结束,一刻钟内必须撤离现场!”
张一郜目光如电,扫视众人,“所有参与强攻及近战者,内衬软甲!高虎、李厚两队,务必穿戴!王琳你带的人,着常服便于隐匿活动,但内里也要有护心!”
这时,百户王琳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千户,目标凶悍,又处街巷之中。是否……请中城兵马司派一队弓兵在外围协助封锁?人多势众,也可防意外……”
“啪!”张一郜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桌案上,震得灯焰一阵狂跳!他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中城兵马司就是一帮废物?!找他们?”他冷笑一声,声音像冰渣子,“太平巷火药库炸成那样,他们查了些什么?除了盘查勒索,敲诈几个铜板,抓几个替死鬼,还能干什么?找他们来是添乱,送人头。说起来我们锦衣卫丢了人,还得找他们帮忙,丢人!万一贼人在他们那里埋了奸细,我们人还没到,贼人先得到通风报信,跑了就不好说了。”
他眼神锐利地环视众人,斩钉截铁:“我锦衣卫的事,锦衣卫自己了!另外注意,所有人从现在开始,不得外出,封锁消息。都听清楚了吗?”
“是!千户!”房间内所有人,包括高虎、李厚,齐声低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荡,充满了铁血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