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城,镇邪司千户所,一片素缟低垂。
灵堂之上,骆思忠的画像威仪犹存,不见半分病榻枯槁之态。
昭永六十一年十月十七,第三次君山之战结束次日,曾执掌大渊镇邪司、官居二品、武道三品,指挥第一第二次君山之战的骆思忠,卒于栖霞城。
他是在病榻上读完战报,口喷鲜血而亡。
弥留之际,口中仍反复呢喃:
“陆长歌!他怎么敢……他怎么就入了洞天!陆长歌……他该死!……恨!好恨!
都怪我……第二次君山之战不该输的……若非我大意,怎会让这不忠不义的小人……得了这天大的机会!……”
今日头七,冷宛白素服加身,出北城门外五十里,目送镇邪司一个百旗,护送骆思忠灵柩北上归乡。
回城之时,龙鳞驹似是感到主人悲伤,缓步慢行。
冷宛白才惊觉栖霞城外景象:新坟累累,漫延阡陌,翻飞的纸钱混入漫天细雪,如素蝶乱舞。
城内更是触目惊心,几乎每五户人家,便有一户门楣悬着刺眼的白缟。
栖霞尚且如此!它甚至未曾遭受水族直接攻击,不过是外围辅助参战人员的伤亡,便已半城缟素。
那些曾被水族破城报复过的几城,此刻又是何等凄凉?
青璃……她最后那毁天灭地的本命神通,并未水淹环湖诸城,而是尽数用于围困真君的水牢。
这是她身为高阶山海精灵残存的一丝仁慈?还是……那人的授意?
是他,算准了一切,用青璃的命,用那化龙天劫,布下了这场血洗天下强者的终局?
纷乱的猜测沉甸甸压在心头,冷宛白未换素服,径直回了值房。
案头,那份读了无数次的战报,连同这两日汇集的最新消息,冰冷地躺在那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它们拿起,逐字细读。——
战后统计,此战陨落真君共计二十三位。
纵是上八宗,亦折损五位:
流云观虽全身而退,然照寂真君法身受创,折损百年功行,所持两枚避劫法器皆已耗尽威能,未来十数载再无外战之力;
太华宗,玄正真君陨落。生死关头,他催动阳神伟力,将玄素真君及三位三品武夫带出牢笼,自身则在随后天罚雷霆下形神俱灭;
玄剑宗,宗门砥柱忘锋真君悔不当初,未听师弟守白战场之言。最终时刻,他抢先动用阳神伟力,将守白、守实两位师弟带出牢笼以赎己过,自身却在天罚中法体仅余虚影,苟延残喘,与陨无异;
太玄宗,青鸿真君将生机让予青冥师弟,因大战耗力过巨,直接陨于随后天罚;
昆仑太灵宗、洛州东华宗,各陨真君一人;
青州青牛观,付出重诺,胁迫本州一位散修真君动用阳神伟力,方保得观中两位真君无恙。
唯有昆仑太虚宗,凭借其第三枚避劫法器,得以真正全身而退。
蓬莱十六宗共十二位真君参战,倒是生还了八位。
盖因十六宗同气连枝,除早先两位真君陨于天罚外,最后危急时刻一位真君不惜动用伟力为他人开道,护得余者脱险。
另有一位真君因伤势过重,又受青璃水法阻隔,未能及时逃出,殒命化龙劫雷。
其余十四位陨落真君中,散修占其五,余下九位皆来自玉牒宗门。这意味着九家宗门或已无真君坐镇,或仅存孤柱。
道门格局,恐生剧变。
更致命的是避劫法器的遗失——湖水平息后打捞,仅得一枚在劫雷下严重破损的残器。
“难道都毁在雷劫中了?不可能!定是被水族提前捞去了……他心思缜密,岂会放过这等后手?这必是他为将来布下的棋子……”
冷宛白思绪翻涌,翻过一页。
三品战力总计战死十七位,反较真君为少。冷宛白瞬间明悟:
天下三品基本都在初期,无力自行破开牢笼,多是紧随本州道门真君,反倒捡回了性命。
再往下,是朝廷的惨重损失:近万入品武夫精锐葬身此役。
冷宛白先是庆幸,镇邪司此战仅在外围搜集情报。旋即,脑海中浮现出巨舟之上,那些面对苍穹降下的灭世雷霆、毫无反抗之力便灰飞烟灭的将士身影,眼眶不禁湿润。
“若论无辜,这些将士才是真正的无辜!他们为大渊戍守北疆西陲,卧冰踏雪,忠心耿耿!最终却埋骨于这场本不该属于他们的道门纷争!”
一股怒火在她胸中升腾。
“舅舅!那蛟龙蛋,那幼蛟,当真重要到如此地步吗?太宗皇帝早有遗训,治国安民,不涉道门之争,镇邪司才是与道门、山海精灵沟通的桥梁。您……为何非要调集大军介入啊?西北的边境线……如今可还安稳?”
最后一页,是经历官冰冷的总结:
自昭永二十五年栖霞南城周氏窃蛟龙蛋案起,至昭永六十一年陆长歌携幼蛟遁入龙宫洞天案止,历时三十七载。
陨落真君:三十八位,其中玉牒宗门十九、蓬莱五、散修十四;
战死三品:五十三位;
折损阴神境修士:约一万三千;
阵亡四品武夫:近百;
殒命下境武夫:逾两万;
大湖两岸罹难百姓:逾五百万...
“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曾是活生生的人!其中多少该死?多少无辜枉死?或许你是对的,蛟龙蛋天然属于青璃,龙宫理当归于幼蛟。
但你……是否也太过贪心?若当年你肯将蛋交予朝廷或大宗,天下是否会少流些血?……
不,也未必吧。人心的贪婪永无止境,在你手中会争夺,在他人手中,一样会掀起腥风血雨。”
“每一次,我以为你必死无疑,每一次,你总能绝处逢生。是啊,当年你在我眼皮底下盗走蛟龙蛋,再获封重明岛……你的每一步,都算无遗策。
这收官之战,你更是早已谋划妥当了吧?不,三次君山血战,皆是你的落子!
第一战,你借君山八宗为盾;第二战,你算计镇邪司,骆指挥使终究因你而亡;第三战……
你算计了玉牒三十六宗、蓬莱十六宗,也算计了朝廷!……当真是天下皆敌啊!”
“如今,天下宗门,皆欲啖你肉、寝你皮。你真打算永世龟缩于洞天之中?可证道阳神,终究须在大世界之内,你终归要出来。
龙宫洞天节点虽隐秘,但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将大湖沿岸每一寸土地搜遍,在每一个可能的节点外布下天罗地网,静候你自投罗网。”
“还有,他们定会集齐五行蛟龙血脉,强攻龙宫禁制。在此之前……你能修行至阴神巅峰,偷遁出来,证得阳神吗?”
“奇怪……如今我却再也不担心你的生死了。或许历经这诸多劫难,你已一次次证明,自己足以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甚至活得比谁都好。
你看,初识时,我已是四品武夫,你才初入道途;如今,我困于四品巅峰,而你……怕已离阴神巅峰不远了吧?自昭永二十五年起,你似乎从未为钱财和修行资源发过愁……”
冷宛白合上卷宗,怔怔望向窗外。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还记得你的承诺吗?我早已四品巅峰……龙宫之中,可有助我晋阶三品的灵材?我们……何日能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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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东城外,碧阑山庄。
同城内镇邪司千户所一般,山庄内外,素白一片,与漫天飘落的细雪交织,更添肃杀哀戚。
李佩珊双眼红肿如桃核,目送师兄师姐们护送着玄正真君的遗物回宗。
她轻步走到玄素真君门前,刚欲抬手叩门,门内已传来清冷的声音:
“进来吧。”
“娘……”李佩珊低唤一声,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
玄素伸手示意女儿坐到身旁,指尖轻柔地拂过她额前被泪水沾湿的碎发,声音带着少有的温和:
“娘知道你的心思。那年我去重明岛布阵,见过他一面。人,确是不错,剑道天赋也算高绝,娘也从未因他出身微寒而轻视,也不反对你们交往,故而允你在重明岛外习剑。
但你要明白,自他坐实‘蛟师’身份,私藏蛟龙蛋,拒绝献予宗门那一刻起,你们之间,便已注定无缘。”
她顿了顿,语气转沉:
“如今,玄正真君因他而死!这些年,我宗陨落的阴神境弟子更是数以百计!他已是太华宗的仇人,也就是你的仇人!
论宗门辈分,玄正是你的师祖;随娘亲论,他是你的叔父!玄正一生无嗣,待你如亲生骨肉……还有你那些战死的同门师兄弟的血仇……”
“娘……呜呜……”李佩珊再也抑制不住,将脸埋在母亲肩头,失声痛哭。
玄素轻拍着女儿颤抖的背脊,叹息道:
“唉……他如今举世皆敌,天下宗门,皆欲啖其肉寝其皮。这倒非关键,真心喜欢一人,纵使陪他对抗整个世界又如何?
可你,是太华宗的内门弟子!是玄素真君的女儿!太华宗于你有传道授业之恩,娘亲于你有生养教导之情!
这是大义!为人处世,岂能因儿女私情,而忘家国宗门之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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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太虚宗,云顶天宫。
悬镜真君轻抚过玉牒上新增的三个名字——皆是此役陨落的昆仑附庸宗门真君。
殿中寒气森然,映着他眼底的杀意:
“区区阴神陆长歌,竟让我太虚折损臂助,且一战耗去我宗三次避劫法器威能。
传我法旨:即刻推演龙宫大阵衰变之期,集火蛟精血备于听澜城。”
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本座要去拜会一下凌霄国师,这蠢货谋划数十年,竟被一介乡野小子玩弄于股掌。还有,也是该与蓬莱谈谈了,他们手中,不是握着那头金蛟么……”
话音未落,一枚古朴圆镜自他掌心浮现。镜光流转间,整个大渊疆域被投射在半空,图中清晰显现着近二十个缓缓旋转的黑点。
他轻笑说道:
“老祖已将巡天镜赐下,此乃创宗道君所遗至宝。镜光之下,洞天福地,无所遁形!
龙宫洞天?虽辽阔久远,但说到底也不过一座洞天,找出其门户节点,当非难事!
届时,本座亲临洞庭,倒要看看,一座龙宫如何抵挡这整个天下道门!”
他语气陡然狂热:“更何况,老祖已臻炼虚巅峰!”
他话语微顿,强行压下“然寿元仅余百年”的后半句,继续道:
“龙珠乃我太虚宗必得之物!得此珠,老祖必能突破合道境!三万载以降第一位道君——不,很可能将是寰宇唯一的道君——必将出自我太虚宗!届时,这方天地,还不是我宗囊中之物!”...
蜀山,玄剑宗,葬剑谷。
新添的三座巨碑矗立于残剑碑林之中,居中那座,“忘锋”二字深镌入石,犹带悲怆剑气。
守白真君挥袖,烈酒泼洒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