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身上搜不出文牒的江湖客横死街头,在泗水城不算稀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也没人会来官府喊冤。
“死于剑伤,伤口极深。至少是入品的武夫。”
仵作蹲在地上,掀开草席一角,露出死者后腰那狰狞的血窟窿,又仔细翻看了伤口边缘,“剑路刁钻,至少是入品的武夫。”
他说着,扯开死者的袖子,一截苍白的手臂上,赫然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色蜘蛛,八只脚爪上还缠着细密的银丝纹路,看着格外渗人。
仵作见怪不怪地直起身:“江湖门派的仇杀,错不了。”
江湖上奇奇怪怪的势力多了去,在身上纹特殊标记的更是常见。
官府向来懒得掺和这些恩怨,只要没伤及百姓,便是死上十个八个江湖客,也只当没看见。
“老陈放心。”
仵作是咸水巷的居民,知道这面摊老板为人老实,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这事儿跟你面摊没关系,明天该开门开门,我还等着来吃你家的金丝面呢。”
可老陈却像没听见似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那只黑色蜘蛛纹身,嘴里在碎碎念着什么。
……
小店内间,桌上的两只面碗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包长条状的布帛。
“打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妇人的反应,反倒比老陈镇定许多。
老陈深吸一口气,解开布帛上的绳结。
里面裹着的并非金银细软,而是两柄剑。
一柄剑身宽阔,剑鞘缠着磨旧的牛皮,瞧着颇有年头;另一柄则小巧些,鞘身镶嵌着细碎银纹,像是女子用的佩剑。
“呵。”
妇人忽然嗤笑一声,“早年我们把剑抵押给他们,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是啊。”
老陈拿起那柄宽剑,入手沉甸甸的,剑鞘上的纹路被磨得发亮,显然曾被人日夜摩挲,“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送回来,还来得这么快。”
他摊开布帛里夹着的两张图,一张人像,一张剑相。
人像是位面目清秀的男子,气质温润,眉眼间却藏着几分犀利。
剑相绘的是一柄黑色长剑,没有繁复花纹,唯有剑镗处刻着一个“渊”字。
“既要取那人的性命,还要夺那魔剑,罗网那群人,倒也真看得起我们。”
老陈自嘲一笑,笑容带着些许悲凉。
……
二人就这般对坐着,一言不发,直到日头西斜,将里间的影子拉得老长。
妇人终是见不得老陈这副悲怆模样,指尖在剑柄上轻轻一顿,忽地开口:“当年你背着我,从剑冢和剑池的伏兵里杀出血路,浑身是伤都没皱过一下眉,如今怎就这般沮丧了?”
“你不懂。”
老陈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
自家婆娘久不问江湖事,早已不知外面的风浪有多烈。
那柄魔剑所代表的意义,便是面前桌上的仙剑“大阙”“照月”也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能活着回来。”
妇人忽然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语气依旧淡淡的,“就搬去城东吧。听说那里的学堂不错,孩子们读书声能传到巷尾。”
白日里街坊邻居那些关于“没生娃娃”的闲言碎语,她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柴米油盐的日子过久了,早把当年江湖上的锋锐磨成了灶台边的温吞,旁人说什么,与她何干?
她向来是这般淡漠性子,不然当年也不会得了“冷月仙子”的雅号。
剑光如霜,眼神更冷,多少英雄豪杰在她剑下折戟,也未见她动过半分波澜。
可前些天面馆打烊,她拎着空篮子往后厨走,却撞见老陈蹲在路边的槐树下。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就那么望着巷子里追跑打闹的孩童,手里还攥着块没送出去的麦芽糖。
那一瞬间,她握着篮子把手的手指忽然收紧。
原来这个在面摊前唯唯诺诺、被她一个眼神就能唬住的男人,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念想,却一直没向她提及。
“韩月……”
老陈猛地抬头,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的茧子蹭着她的手背。
他已经很多年没喊过这个名字了,“你真的愿意?”
“我从没说过不愿意。”
韩月轻轻抽回手,转身往灶台走去,耳根却悄悄泛起一层薄红,“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再说,总不能让那些人坏了我们搬家的念想。”
陈风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那团沉甸甸的郁气散了大半。
他拿起那柄宽剑,剑身在夕阳下闪过一道冷光,映出他眼里重新燃起的星火。
是啊,总得活着看到城东的学堂,听到自家孩子的读书声才行。